『原载千岛湖杂志年第5期』
转世
作者｜泽木
骄阳似火。它栖息于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之上，被穿透树荫的热浪裹挟全身，焦虑而烦躁。它无比颤栗地抖动全身的羽毛，张开嘴巴声嘶力竭地喊叫了几声，长长的尾毛竖立如旗，顿时，整片森林鸣声回响。
这个八月，是它经历过的最为炎热的夏天。正午，它已经嗓子冒烟。山脚的小水库，碧波闪亮，简直就是一个硕大的盛满了琼浆玉液的杯子。它还是忍受着，不敢轻易飞下去。就在半小时前，水库的彼岸，它看见那个男人在那里走动，头戴绿色的太阳帽，荷枪实弹，犀利的一双眼睛，四处张望。到这片森林来打猎的这个男人，没有春夏秋冬寒雪烈日的忌讳。它对他充满激情的坚韧，心生胆怯，每一次飞临小水库，都如履薄冰，如临大敌。他要时时刻刻防备这个男人手中的猎枪，稍不留神，子弹将在它毫无感知之中，穿透它的身体，热血花朵一般在空中开放。它太了解人类的贪婪了，特别像它这种，不但有绚丽无比的羽毛，特别是长长的尾羽以及无比鲜美的身体，人类视为禽中珍品，一旦出现，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捕猎或射杀。它的家族成员所剩无几，为防一锅端致使种族灭绝，它与它的族人，分散在茫茫林海，四处躲藏，颠沛流离，聚少离多，尝尽离散悲苦。
整个上午没有一丝风吹，空气里充塞着滚烫的气流，地面之上，升腾*绿色的火苗。知了，一群知了，无尽的嘶鸣，尖锐而悠长。森林烦躁，它更烦躁。干渴已让她失去了耐心，一腔的干裂已让它准备以命相博!
山下的甘露唾手可得，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有了这个男人的存在，如此近的距离，却成为艰难险阻，远如天边。但它的翅膀已经开始扇动，身体已不受控制地从树枝上腾空而起，然后，向那个小水库俯冲而下。它目光如炯，四处观察，沿着靠近水库边缘的林子飞翔，观察着每一处可藏人的柴丛和树干。既然已经冒险，它就要看准时机。它绕水库一圈，没见荷枪男人的踪影。它快如闪电的一个冲刺，整个身子插入水中，大口大口畅饮，顿时，气量和精神注满全身。
它没有留恋如母亲怀抱般惬意的凉爽，坚定地浮出水面，展翅飞离。但就在它飞离水面的那一刻，大树荫下的一个柴丛后面，喷出一股细小迅猛的火焰，随着一声震动山谷的巨响，它的翅膀出现撕裂的剧痛，身体也随即坠入水库。
它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已经听到了对岸人类急促的奔跑声。这个男人离它越来越近，它拼尽全力舞动翅膀，身体慢慢飞离水面。它想飞向森林，但它此时已无力做到。再不逃离，如此近的距离，等他开第二枪的时候，它只有百分之零点几的机会逃脱。它强忍撕心的疼痛，把自己飞成一把利箭，射向那个男人。他没有料到，一只山中珍禽，怎会有如此的灵性和智慧，用它尖硬的尖嘴，啄去了他额头的一块皮肉，伤及了他的骨头。他惨叫一声，血淋淋摔倒在地，手中的猎枪顿时甩出几米远。它无意恋战，飞速向水库下游而去。翅膀正在淌血，疼痛深入骨髓。它越飞越低，它只能凭借气流滑翔，能飞多远就多远。前方是人类的集聚地，是它的生命禁区，但它已无力纠正它的航程，它重重地掉进了城郊的一条街道，用惊恐的目光四处张望。它要找一处可以躲避的安全场所。街上行人稀少，它钻进了街边的一个阴暗角落。角落很不起眼，生长着一小株香樟树和树下的一片茂密杂草。
尹檀和覃紫去街上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顺便买些菜回家。他说，“禽流感”真的可怕，放在以前，在城郊的街上那是头碰头，现在你看，都下午四点多了了，*影都不见几个。她说，都几天没出门了，再不出来透透气，人身上都快长毛了。非典时期，街上没人最好。他单位出去旅游的同事，还滞留在外地没有回来，为防传染，回来后一律不准外出，在家隔离半个月，确定没有感染病*才能上班。
禽流感是从禽类传播而来，野生和家禽在销售环节受到严格控管制。鸡鸭已从市场上销声匿迹，他俩已较长时间没有闻到鸡鸭肉的味道了。即便能够买到鸡鸭，现在这种情形，谁有勇气拿生命去开玩笑。他俩商量着晚上吃什么好?他说去超市买些猪内脏吧，改善一下口味。他的身体正在发福，三高，平时，她严格控制他的饮食。她今天还是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他们折过一条街道，朝超市方向走去。走到一处商店门前，一只羽毛艳丽的大鸟，突然从街对面飞奔过来，向店面的玻璃门上撞去。玻璃大门透明若虚，美丽的大鸟试图奔突而入，不断扑腾着翅膀，但无法穿越，惊恐而焦虑。他指向大鸟的鸟翅膀，他看见那里鲜血直流。我说呢，它怎不朝天上飞，原来受伤了。
有两个男人想去捕捉，但很明显怕这只大鸟有禽流感，犹豫着一时没敢上前。他跟她说，他们捉去，肯定成为下酒菜，我们把它捉了，拿山里放生如何?她点点头。他赶在那两个男人下决定之前冲上去，大鸟竭力挣扎。他很温和地对它说，别蹦了，我是来救你的。他一手抓住大鸟翅膀的根部，一手用手掌托住它的两脚，这样做是为了减轻它的伤痛。
他俩向远处的山林而去。我们本地没有这种鸟。这么漂亮，不知叫什么。是漂亮，要不是忌讳禽流感，我会养在家里当宠物。我也不知它叫什么，但我在电视里看《动物世界》有点印象，它应该叫锦鸡。
锦鸡，嗯，只有锦鸡才有这么漂亮的羽毛。嘴巴**的，头和背的羽毛也是**的，身子红色的，尾巴长长的，是有花纹的灰色。回去电脑上查查。
来到山脚，在放生前，尹檀和覃紫诚恳地对它说，锦鸡啊锦鸡，我们把你放生了，你可不能把禽流感传染给我们!他双手向天空一抛，锦鸡扑闪着翅膀落地，快如闪电向山上跑去，一会就无影无踪了。覃紫信佛，今天做了一件善事，心情大为畅快，买了猪肝猪肚回去，晚餐好好犒劳一下。
锦鸡在山林里四处奔突，扑腾着翅膀想飞起来，却做不到。以飞翔为擅长也以飞翔为骄傲的鸟，如今对它来说，飞上天空，却成为它最艰难的事情。锦鸡爬上了一个上头，翻下一个山谷，每走一步，伤口都切肤地疼痛，血不停地从伤口渗出。如此酷暑，再不喝到水，终难生还呀!但虚弱的身体它已无能翻山越岭。它必须冒险才能创造自救的机会。凭经验，人类频水而居，去山外低谷寻找，机会更多。山谷之外一片田野，田野高低错落，亦无水踪。远望，有房舍影影绰绰闪现。它拼尽力气，奔向那里。此时，却听身后有异样动静，它一个回头，一匹黑峻的大狼已近在咫尺。它一个激灵，全身发怵，正想逃亡，但为时已晚，野狼快如闪电扑过去……
尹檀睁开眼，原来是南柯一梦。惊悚之余，一看时间已经早九点，来不及洗脸吃早饭，跑步赶去办公室，不想在大门口撞见涂经理。涂经理不客气地说，今天迟到了!尹檀只好谦虚地说路上碰见一位从乡下来的老乡，不聊几句怕他回老家说他坏话。涂经理提高了嗓门，迟到就是迟到，没有理由!尹檀应着是是是，以后一定注意。涂经理对河东狮吼的惧怕是出了名的，对员工，他威风八面，不留情面。尹檀看见涂经理额头包扎着一大块白纱布，医院换药。
尹檀接到通知，上午十点半，小会议室开会。单位中层前几天刚刚开过会，主题即是“效益!效益!效益!”，企业没有效益，一切都是胡扯。经理的责任和使命就是抓效益，只要有效益，其它好商量。今天开会不知何事?十几号科长副科长围坐长方形会议桌前，眼神里一个个露出不咸不淡的神色。
涂经理昂首入室，少有的脸带喜色，大家心里嘀咕，今日之会，肯定是个团结的会活泼的会。
今天，我要现身说教，给大家说道说道坚韧和进取的实例。前几天刚开过会，中心是效益，今天还是效益，但今天大家完全可以把心情放松开来。我喜欢打猎，大家心知肚明，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打猎就是我的人生大追求之一，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不懈，坚韧不拔，成效显著。打个比方吧，打猎这个活儿，就像我们男人找小蜜，要经历跋山涉水，要面临悬崖峭壁，既有惊险刺激，也难免生死考量。我向大家说说我的生死考量。上个星期六，中午天气热不热?热吧!我一如既往出去打猎。夏天打猎，中午和午后是好机会。野兽要喝水，就会到有水的地方去。我躲藏在一个水库边的树丛里，像电影里的一个狙击手，静等动物的出现。同志们，功夫不负有心人，您们猜我等到了什么?涂经理此处不语，用目光扫视大家，故弄玄虚，大家为捧场而起哄，有说野猪的，有说野狼的，也有说野兔野狐的。会议室闹腾起来，达到涂经理的如期效果。他兴奋地起身，大声说道，你们都错了，是一只千年难见的锦鸡呀!锦鸡到水库喝水，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扣扳机，打中了锦鸡，锦鸡掉进水里。我跑过去……你们再猜怎么着了?大家有说打死了呗，有说淹死了呗，肯定是被涂经理打死了。涂经理此处又卖关子，停了几秒才说，你们又猜错了，这只锦鸡成精了，在我刚跑出十几步的时候，锦鸡突然从水里腾空而起，像一只利箭向我射来，啄伤了我的脑门，要不是我躲得快，伤的可就是我的一只眼睛了!
大家不住地嘘声，会议室内热火朝天。尹檀听明白了，原来是涂经理打伤的。要不是碰上他这个善人，锦鸡恐怕早就没命了。他不敢在大家面前邀功，跟大家一样唏嘘，还向涂经理伸出大拇指。涂经理很兴奋得意，脸上光芒四射。涂经理让这种气氛像子弹一样再飞一阵子，然后才大喝一声，好了，大家安静!热闹戛然而止。
言归正传。一年很短，距年底不到四个月了，我们公司的业绩还是老方子一帖——照旧。跟你们讲我的故事，让你们见识见识身边的的典型事例，好好学学我这种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他摸摸前额包扎的纱布。你们就缺少我这种砥砺前行的韧劲!再完不成考核任务，看我不把你们这些人的血抽干不可。我就不信，没有你们，地球就转不动了啦!
在天廷，锦鸡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等候玉皇大帝对人间亡灵的超度转世。从早到午后，在烈烈骄阳中等候了大半天的锦鸡，总算能看清玉皇大帝的尊容了。今天是动物转世的日子，它自从被野狼咬死吃了肉之后，就一心想转世成人。活在人世间，唯人类是主宰。人类定规立法，对动物却是率性而为，想囚就囚，想杀就杀，毫无怜悯之心。
锦鸡知道，它这是第三次转世了，上上世，它是一只鹦鹉，被一家生意人家挂在大堂一侧说人话。它情商智商都高，很多日常用语说得麻溜，老爷眉开眼笑，直夸它聪敏伶俐，爱不释手。鹦鹉不知人类的奸诈无情，聪敏归聪敏，但不该聪敏过头嚼舌根。那天，同城生意伙伴带着他的小夫人，来到府上拜访。他们有十几年的生意来往，不但是生意上的伙伴，也有兄弟间的情谊。两人喝着江南名茶西湖龙井，正聊得兴起，冷不丁，鹦鹉大声地喊叫，我的心肝!我的心肝!主人心惊肉跳，不敢正视他们，男客也心火如焚，用眼角瞟瞟身边的女人，女人镇静自如，脸不改色。男客早有耳闻，说他小老婆跟富家老爷关系暧昧，苦无证据，不好发作。但自此以后，客人多次跟踪查证发现，一旦老公外出生意，青天白日，老爷会到他家里呆个半天。不用捉奸在床了，现象已能说明一切。客人恨之入骨，在一次跟老爷促成一笔大生意后，他卷款而逃，只给老爷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你们就好好快活吧!感谢鹦鹉!老爷损失惨重，迁怒于鹦鹉，把笼子摔在地上，踩死了鹦鹉。
轮到锦鸡，玉皇大帝问它，你有什么诉求?锦鸡说，我想转世成人。玉帝说，你达不到那样的功德，我不能开这个口子。实在不行，我要转成人类喜欢的动物，我不想再变成讨厌的鸟类。它把自己的经历说给玉帝听，玉帝看到一身美丽羽毛的锦鸡，被人类枪伤被饿狼吃掉，同情地说，人类视宠物如宝贝，你就转世宠物狗吧。锦鸡恳求玉帝，让它转投救它性命的那户人家。忙了一天的玉帝身心疲倦，不答应生怕它缠着不放，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下去吧，准你。
锦鸡喝了孟婆汤，前世全忘。
尹檀做了一个梦。跟覃紫说，都是你缠着我要养一只宠物，害得我晚上梦到一只小母狗，咬我的裤脚，赶都赶不走。覃紫来了劲，问尹檀是不是同意她养了?尹檀很严肃地说，养只狗等于多一个人。覃紫轻描淡写，狗能吃多少，牙缝里省点就有了。
覃紫开始四处找宠物，看见街上遛狗的，不分生熟，上前就打听哪里可以买到，却未能如愿。
跟往常一样，尹檀与覃紫晚饭后散步。覃紫说天天在街上溜，烦了，去城郊吧。去城郊也不很远，来回一个小时，尹檀还能承受。去城郊的路人稀车少，显得荒凉，但空气新鲜。两人边走边看山景，说些闲话。半路上，他俩的身后突然蹿出一条贵宾犬，怎么也撵不走，还一直蹭他们的裤脚。尹檀觉得好玩，跟覃紫说，逗逗它。两人一会玩往回走，一会往前跑，一会在路上转圈子，小狗总是紧追不舍，咧嘴跟随。覃紫说，可能主人在后面没追上，等等看。两人停下脚步，一直没等到有人来找，商量着回去路上碰碰看。贵宾犬像他们饲养多年的小狗，亲呼得很，一路互动，覃紫开心得母爱滋长，竟然把她捧在怀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可爱，躺在我怀里休息休息。贵宾犬也不反抗，把头卧在她的胳膊湾里，很是温顺。尹檀说真不客气，还心安理得。一路上遇到几个人，不是找狗的。来到家门口，把贵宾犬放在地上，让它赶紧回家，主人会急死的。开了房门，还没等他俩进屋，贵宾犬却一个纵身，蹿进屋去，在四处走动，四处嗅闻，兴奋而激动的样子，然后躲到客厅的沙发下，趴在地上睡觉了。
尹檀和覃紫都惊呆了。这条贵宾犬奇了，路上偶遇，不离不舍追随着他们，现在竟然赖着不走了。覃紫有相见恨晚之感，留下吧?俗语说，养不熟的狗。养人家养的狗，就怕到时落得一场空喜欢。管他呢，都是天意，留下了!
人家养宠物，吃的是鸡鸭鱼肉，他们养的贵宾犬，粗茶淡饭。覃紫顺毛摸摸小狗的头，内疚地跟他说，家里不富裕，呆在我们家请你担待点。尹檀觉得好笑，摇摇头走开了。
覃紫打了鸡血似的，一脸神采焕发，早晚带它出去溜一圈，雷打不动。晚上在家，陪它就像陪小孩，她从宠物店买来狗玩具，狗屋，跳圈，磨牙棒，响铃……客厅变成了宠物玩具店。她取了一大堆狗名，美美，珍珍，蝴蝶，一直难以定夺。她走火入魔似的，有次两人正当做爱，覃紫突然问尹檀，锦白这个名字好听，毛如锦缎一般滑，色如雪花一般白。尹檀哼吱哼吱着，热血沸腾，好，就叫锦白。尹檀后来想，在那种状态下还能给狗取个好名字，覃紫真是个人才!想后暗自发笑。
从此，锦白融进了这个家庭，覃紫融进了锦白，同吃同睡同玩，尹檀起先虽多有怨言，但渐渐被所感染化，终成同道中人。
来年开春，单位开始竞聘上岗，尹檀输在了起跑线，连竞聘的资格都没有。五科一室，年终考核有三科没有完成任务，其中就有尹檀这个科。有一条竞聘条件规定，对去年上级年终考核不合格的科室长，一律取消竞聘资格。尹檀向涂经理求情，没有完成任务，主要是客观上的原因。他摆了一大堆客观原因，请格外开恩。涂经理说，公司业绩下去，上面把我开了，谁替我开恩，嗯?
覃紫每月只有两千工资，尹檀的科长没了，每月收入少了好几百，应付正在上高中的儿子读书，肩上被压得沉沉的。覃紫说，亏待了儿子，亏待了锦白。锦白越来越通人性，给什么吃什么，照样身体丰腴，毛色雪亮。锦白无忧，快乐无比，锦白成为他们心中的天使，夫妻俩苦中享乐。
锦白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成为一个谜。覃紫每天早晚一次带她出去放水，半年以来，就这么一座小城，也没有谁在找丢失的贵宾犬，锦白真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从未流露出想回到原先主人家的愿望和冲动，锦白那种心安理得，让覃紫夫妻顾虑全消。锦白的聪明伶俐和乖巧投趣，令他们万般疼爱，视如己出。
锦白看见覃紫和尹檀的第一眼，理所当然地跟住他们，仿佛已经相濡以沫多年。从进门的那刻起，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即亲切又熟悉。她不清楚，此后的日子里，覃紫为什么让它喊她为妈妈，喊他为爸爸，但当家里来了一位小男人之后，听见那个小男人喊他们爸爸妈妈时，它似乎有所理解。覃紫指着小男人对锦白说，叫哥哥!小男人有些不高兴，多难听，让狗叫哥哥。锦白看见他们对这个小男人眉开目笑，便在小男孩面前毫不惧怕，一个劲地在他面前昂头摆尾蹦圈，在所谓的哥哥后面跟进跟出，尽显谄媚，很快换来哥哥那双轻柔的双手将它搂进温暖怀抱。
哥哥在校读书，难得回家，即便回来，也没多少时间陪它玩，总躲在房间写啊画啊忙不停。这个叫尹檀的爸爸，起先不那么待见它，但覃紫经常因为上班无法带它出去，他只能接替。次数多了，发现锦白小孩一般的顽劣聪慧，总算变得亲切慈善。覃紫有很多花招来招惹锦白开心，只要它接触过的东西，都不厌其烦地教它器具的名称。锦白简直就是一个淑女，逆来顺受，从不拒绝，虚心听讲。它内心有个与生俱来的声音，让它融进这个家庭，融进他们的生活。只要它每天看到他们的笑容，就有无可名状的安宁。
锦白和其它不同种类的宠物狗，比如博美、哈士奇、牧羊犬等等，在街道相遇，犹如狭路相逢，相互大吠，露出狰狞的一嘴尖牙，做出进攻的姿态，都在狗仗人势。狗在主人面前都想表现一下勇猛，既能给它们壮胆，又能给主人露脸。锦白从来不甘示弱，即便在比她大很多的哈士奇、牧羊犬面前，照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覃紫总怕锦白吃亏，见此情景，要么收紧手中绳索，往身边拉，要么急弯腰背，把她抱在怀里。那天，覃紫牵着锦白在街上溜圈，它看见街对面几只小狗在哪里晃悠，锦白显得激动，停下脚步不肯前行。正好遇到熟人，覃紫与熟人聊起天来。锦白忽然猛挣覃紫手中的绳索，想冲过街道，因为力量太大，覃紫一时没注意，身体被迫跟着锦白进入街路。一辆小轿车从右前方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向覃紫，锦白突然一个回转，纵身跃起扑向轿车，锦白“砰”地被撞飞到覃紫身后十几米远，“啪”地摔在地上。轿车这才一个急刹车，贴着覃紫的身体停了下来。
覃紫顾不得身体是否有伤，跑向锦白，锦白浑身血污躺在街面上一动不动。覃紫放声大哭，抱起锦白冲到小轿车面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将驾驶员拖下车，哭喊着让他赔锦白。街上顿时车堵人挤。交警赶过来，让驾驶员把车子靠边停好，疏散了交通之后，把覃紫和驾驶员叫上人行道说，现在是车流量高峰期，你们最好私了，大家都少麻烦，不能私了再找交警。
覃紫抱着锦白泪流满面，随著不停的抽泣，身体也在不住地颤抖。面对嘴角淌血的狗和伤心欲绝的女人，驾驶员不知如何是好。
你赔我锦白!你赔我锦白!
你突然横穿街道，不是走人行道，是你违规，我没有责任。
你车开得那么快，是你违规。
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你赔陪我锦白。
死不能复生，如何赔？
锦白不救我，死在地上的是我。我不管，这么聪明的狗，你赔我!
驾驶员也养着一条宠物狗，他知道人狗之间的那种情感，他本想找出各种理由，回避责任，但眼前这个女人的伤痛，已让他对小狗的那份怜爱，从心底升腾勃发，遭遇如临自身，实在不忍心推托。
我家也养宠物狗，我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
知道就好。
如果你愿意，我买一条同样的狗赔你。
锦白能救人……
我知道，我能理解。
对面的男人态度很真诚，让覃紫愤怒的心平静了许多。她不再像先那样歇斯底里，判如两人地对他说，都是养狗的，既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证明你也有爱心。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狠狠心说，算了，锦白是上天赐给我的，它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用它的死来换取钱财，那样的话，锦白在天之灵不会安息的。你走吧，不用你赔了。
他以为今天不花两千块钱，根本脱不了身，但她的决定让他始料不及。他内疚地要求多少赔点钱，能让他心安。她说，你心安了，我就不能心安。他不再说什么，只好连声道谢。覃紫抱着锦白，目光迷离，一步一步，向家走去。
事隔五年，锦白第二次出现在玉皇大帝面前。锦白正要说话，玉皇大帝扬扬手问她，锦白啊，我想不明白，人家几十年转世一次，你用几十年的时间第三次转世。锦白说，都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对锦白的怜爱。人间有句话，树挪死，人挪活，在下虽是一条狗，但都是这世间的灵物，说明转生越多，出息越大，这都是玉皇大帝的有心栽培，在下有礼了。锦白跪下，拜了三拜。玉皇大帝知道，眼前这个小机灵不会说几句恭维话就算了，但不知道今天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灵*升天的锦白，对凡间之事记得一清二楚。它感激覃紫一家人对它的万般疼爱，它期盼能够再次回到这户人家，欲望十分强烈。
锦白说，小的斗胆，我想转生为人，还回上世那户人家。人和动物都有灵性，觉知心性，所谓佛性，人和动物因为业报不同，所以形体不同，为善生三善道，为恶生三恶道，是苦是乐，皆是自作自受，无法替代。
锦白说，既然是形体不同而已，那就恳请玉帝将我变为人形。我也是尊崇上天旨意，追求的是为善生三善道。
玉皇大帝说，天道往生，神仙才有往生人间的权利，一是负有使命往生人间的；二是到去人间修行的；三是向往人间美好的；四是犯戒被打下凡间过五道门、八座关的，人称五花八门，要受尽磨难。你不是神仙，怎么往生做人?
规矩都是定出来的，大帝掌管天上、人间、地狱，通融通融，去凡间为人是我这辈子的追求。凡间那户家对小动物真是太有爱心了，请大帝恩准，让我下凡做他们的家人。
玉帝开启慧眼，尘间往事中，只见锦白舍命救主，那惊悚的一幕，在玉帝面前刻成一幅画。小小的锦白，主人遇到生命威胁，她以命换命，何等壮烈!女主人悲伤至极，却是以情为重，放弃利益。被感动到的大帝，让锦白近前说话，偷偷将一块“天宫出入牌”塞进它的手心，去天宫四处玩玩吧，玩尽兴了再来找我。
锦白以为玉帝是在打发它，正要开口，玉帝扬扬手，示意让它离开。锦白清楚，手中这块牌子，即便天宫的神仙也是一牌难求，玉帝对它已是格外开恩了。但锦白在天宫粗粗阅览了奇物逸景，第二天就去找玉帝说，天上美景，羡煞锦白，但我心不在此，还请玉帝抬爱。玉帝惊奇，心想前几年，有只家猫在火场救了主人家的婴儿，死了。家猫也曾要求重返人间主人家，玉帝也是赐它天宫出入牌，结果它留恋天上美色佳肴，把它的心愿忘得一干二净，玉帝只好把它打入人间，重为家猫。锦白不为所动，铁了心，可见它情真意切，情深义重。
锦白娇小玲珑，却气魄宏大，是出类拔萃的动物，是狗中极品。既然有远大理想，就成其好事，也不枉大帝开明。那天转生者众，诉求者多，让你看看天上最美的景色，吃着最好的美食，本想你流连忘返，省了朕的麻烦，当然，也顺便考验你。
这么说，我有希望了。我通过了你的考验，可以满足我的愿望啦?
但我要告诉你，人间实在是个最险恶的地方，芸芸众生，自私自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可想好了。
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者，不在少数。
去吧——准你下世为人。好自为之。
儿子考进本省一座名牌大学，覃紫和尹檀长长松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之后，倍感疲惫。一家人收拾行囊，去*潇洒一个星期，回来的路上，尹檀问儿子，我说按你平时的成绩看，也只是考三本的水平，这次高考突然有如神助，这神助来自何方呀?覃紫也好奇，但没多想，摸摸儿子的头说，妈真为你高兴!儿子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次高考，亏得我的前座那个女生，我不是英语成绩差吗，当时心想，也不知女生的成绩怎样，死马当活马医，此时不博，更待何时?趁监考老师不注意，我就厚着脸皮向女生讨教。女生真讲义气，偷偷竖起考卷让我看答案。你们猜那女生怎么着?考进了复旦大学，多牛!
尹檀和覃紫都开心地笑了。还有这么一段传奇，原来你是被女神仙搭救的。哎——本想去谢谢她，但连人影也见不到。尹檀严肃地说，你这次侥幸成功，但今后的路可得靠你自己把握，不能总想着危急之时有人帮你。社会就是江湖，江湖险恶，竞争激烈，别人巴不得你倒霉，切记!
老爸，不管怎么说，你还有一个诺言没有兑现。
我知道，这次回家，老爸就给你买笔记本电脑。
儿子很兴开心地笑了。尹檀提醒他，给你买电脑是让你用来学习的，你上大学要自我克制，玩游戏作为调节调节我不反对，但你要做到物有所值。儿子举手发誓!
途中，大巴车意外与一辆小桥车相撞，到家迟了一天，。尹檀第二天上班，刚坐稳屁股，涂经理就把他叫进办公室，劈头就问，昨天为什么不来上班?尹檀解释，涂经理说他信，但制度就是制度，不能用理由来破坏制度。记事假，按规定扣钱吧。单位对事假、病假、旷工等有十分明确的界定，尹檀只得沮丧地回去。他想，当一把手多好，只有他管别人，别人却管不到他。涂经理三天五天不在办公室，谁知道他干什么?去年就传闻他带一位少妇去海南兜了一圈，想必涂经理也是经常以公谋私的吧。越想越气，干脆在电脑上玩起翻牌游戏。上班玩游戏管得很严，小心驶得万年船，尹檀虽心里憋屈，但还是一会就关了。五十岁的人，科长当不成，退休不到年龄，在单位算是到了穷途末路，一丝一毫的奔头都没有。现在满脑子都是修汽车赚外快。
儿子去省城读大学，以前那种紧张忙碌的日子，被悠乐闲适所取代，考虑到儿子毕业买房子，这几年虽然紧紧巴巴地过着，但银行里还是存了一笔钱，这要感谢他有一技之长，也感谢赶上经济发展的这个时代。近段时间，尹檀常在覃紫目前唠叨，按照现在的发展趋势，不用几年，满大街都是汽车，汽车修理前景无比广阔。覃紫问他什么意思,赚了一点小钱，寻思着自己当老板了?我们涂经理也不待见我，每个月就那么几千块钱，人奔五十五，再不行动，以后想做都做不动了。想法很浪漫，现实很残酷，你将就存了一笔儿子买房的钱，开个小型汽修厂倒是应付得来，但你的人际关系太薄，没有一两家大单位撑着，你喝水去吧。我们一辈子就讲一个稳妥，所以，饿不死也撑不死，现在机会来了。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得起的，我以为，你的机会就是挂几个汽修厂，赚点外快，心坎永远填不平，不是我不支持，你这个岁数不是创业的年龄，稳健第一。尹檀想想也对，像他们这种人家，经不起折腾，儿子明年大学毕业，面临就业，可能一时找不到工作，还得他们出生活费。一旦找到工作，就得买房，准备成家，这都是他们应该远虑的。
果不其然，儿子毕业一时找不到工作，尹檀每月给儿子寄一千元生活费，隔三差五，儿子买衣服，跑应聘，还得寄钱。半年后找到一份专业对口单位，工资并不高，勉强能维持儿子的生活开支，但工作不到半年，单位开始拖欠工资，钱不够用，尹檀还得资助。
覃紫不担心事，宽慰尹檀说，让儿子去社会闯闯，也是人生积累，是好事。我们做好他的保障就行。尹檀只有高中文化，人事资源荒芜，本县能帮他的人都稀缺，何况省城。听天由命吧。
过了个把月，儿子打电话回家，他说要跳槽。他们问下家找到了?他说没有。没有你跳什么槽?你刚工作，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站稳脚跟。您们的观念过时了，现在的招聘单位看简历，阅历很重要，我要多跳几个单位，丰富我的简历，为以后找更好的工作打基础。尹檀说，我们也不懂这些，你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唯一能支持的你，也就是钱。话得说回来，除了给你留的房钱，手头就不宽裕了。
但儿子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虽然专业不对口，但工资比原单位翻一番。他们跟着兴奋，晚上炒了几个小菜，喝了几杯小酒，算是庆贺。
尹檀和覃紫同时请了几天假，跑去省城看房，结果吓了一大跳，在县城能买一幢八十平米的钱，在省城只够支付首付。但儿子每月房租两三千，化那冤枉钱，不如按揭贷款抓紧自己买一套。咬咬牙，在儿子单位附近买了一套高层，一万一平，每月还贷五千。尹檀的工资不够，覃紫的工资贴补进去，总算好事多磨，应付过去了。
第二年块到年底时，儿子对他们说，过年前想带女朋友回家看看，尹檀和尹檀高兴得连声说行行行!
覃紫说，一桩一桩喜事临门，尹家烧到高香了。尹檀说，运来如抽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儿子带了女朋友来，他们笑得合不拢嘴。两人商量着，去亲戚朋友那里借些钱，明年开春后开始新房装潢，等不得，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结婚，这种事要做在前面。
结婚次年，儿媳就给尹家生了一个胖妞，皮肤白白的，小嘴巴总把大拇指伸进嘴里吸吮，有滋有味地发着声响。儿子儿媳给她取名锦花，锦上添花的意思。覃紫成天笑不拢嘴，尹檀经常从覃紫手里把孙女抢过去，那种爱不释手的样子，儿子看了都吃醋，老爸，你对儿子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呃。亲家母连声说，隔代亲!隔代亲!尹檀说，现在我才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天伦之乐，这就是天伦之乐!
除了喂奶，孙女从没离开过覃紫的双手，晚上睡觉也由覃紫照顾。她对儿媳说，你好好养身体，你不忘给孩子吃奶就行。儿媳的身体养好了，假期也到了，赶省城上班。好在亲家母已经退休在家，覃紫半年后才退休，就由亲家母暂时去省城照料。
孙女不在身边，极为思念，晚上，覃紫做了一个梦，梦见锦白回到家里，会说人话。覃紫正在为孙女裁制棉布料止尿布，锦白说，妈妈，我以后变人，给你当女儿。他随口说，天下有这等好事，我求菩萨都求不来。尹檀起来小便，惊醒了覃紫，她把梦境说给他听，他迷迷糊糊说，你又想锦白了，又倒头睡去。
退休的当天，覃紫就赶去省城照看孙女，后来，亲家母身体不好，覃紫等孙女摘奶，就带回小县城照管，儿子媳妇半月赶回一趟，卿卿我我，全家人围着这个小宝贝，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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