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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届野草文学奖获奖作品小说组一等奖惊悸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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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悸之鸟

张祯淮阴师范学院

(一)

四姨特意赶早收了花摊子,从腰里摸出两毛钱,叫二虎去大队问问小陈书记忙不忙,不忙就跟她一起上山去。二虎撒开腿跑得飞快,桥上的木板被他踏得蹬蹬乱响。四姨用桂花油把头发捯饬平整,素衣裳刚熨过没多久,还缭绕着细烟,凤仙花汁染过的指甲像红影在空气里晃来晃去。她得意地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儿,“好看么?”她扭过头来问我。满眼的艳羡和妒忌压着我的脑袋点了两下。四姨会心一笑,从柜台后面丢来一朵修罢杈的绿月季,叫我拿去玩。我放在脚下碾了碾,碾出一地碧翠的花泪来。不好玩,我仰起头冲她埋怨。

许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幕,多半因为天禧头七这天,娘从街上扯了布,缝了白底青花的小旗袍给我——这是过年也没有的恩赐。我克制住心里的兴奋,以免我感恩戴德的傻笑流进娘的眼底。祖父说孙家的孩子要保持端庄,坐有坐样,站有站样,别总叽叽喳喳,没见过世面似的。祖父对我的约束一点也不比天禧少,但显然牵涉到宠爱的时候就成了吝啬*。

雨势才歇了半个钟头,乌云散去的天仍旧一副阴鹫的面孔,暮气沉沉,只有西南方透出一抹殷红。这是今日份的余晖,又浅又淡,没个好眼力真瞧不见,哪里还有上周咄咄逼人的模样?逐渐地,天被熹微的光染透了,云雾四散,夕阳越来越艳,火辣辣地红,彤云舒卷,竟烧出个天窟窿来。

二虎呼哧呼哧地跑来给四姨传话:书记写调查报告呢,不去了。四姨听了回信倒松了口气,踢了新买的布鞋,腰也随即塌下来,软在躺椅上。这样的四姨看着就舒服多了,自然得像村头终年素面的大槐树。要我说,四姨用不着这样,她配小陈书记绰绰有余。小陈书记不过就卓越在学历上,是个了不得的大学生,论起模样来,简直不堪一提。眼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矮,个头也是一般,我们渴望他哪儿能突出一点,来点骄傲的资本,或者暴露出短板来,好叫我们给他起个戏谑的外号。可惜全没有。小陈书记来的那天早上,祖父还专门为他办了个像模像样的欢迎仪式,全村人列队欢迎,简直像皇帝进城,就差没跪下了高呼万岁了。祖父虽没念过几年书,但惜才之心不减,他在欢迎会上的报告中,连续用“划时代的人物”来称呼小陈书记,说他“作为第一代大学生,是天之骄子,祖国的未来”。很难想象,一辈子没出过镇的祖父居然能写出那么一大串文绉绉的词儿来,从没考虑过祖国到底有多大面积的他,还能如此赤城地坦露衷心。他慷慨激昂的报告让全村人都热血沸腾起来,人们再一次真切得感受到香果村明媚的阳光,顿时掌声雷动起来。

和祖父相比,小陈书记就冷淡得多。他带着一副眼镜,方方正正的镜框显得他有些呆滞。祖父说道口沫横飞处,他就附和地笑笑。实际上更像是敷衍。只是当时的我们忙着听祖父勾画未来,谁也没注意到这点。多数时候他没什么表情,但眉心的皱纹很深,脸上的肌肉一动,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苦大仇深的模样也暴露出来。祖父笃定心思不放过这个难得的大学生,常请小陈书记来家坐坐,间接就便宜了四姨。四姨中意小陈书记早就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不过我不知道她有那么喜欢他,竟会在发生械斗的时候扑进人群里,像个巨大的蚌壳,闷声不吭地挡住了村民们的拳打脚踢。

钱姥姥家噼里啪啦地炸起鞭炮声中断了我的思绪。一九八三年,这是我们的号角。全村人都收拾利落地出门来,连刚坐完月子的刘妈,也换了体面衣裳抱着小四子出门来。小四子多懂规矩,不闹不哭,安安静静在刘妈背上躺着,跟刘妈一起睁圆了眼睛往河边上看。钱姥姥那幢孤独的白墙黑瓦,毗河而筑,水底是宣宁山的倒影,炮竹燃尽,灰烟扶摇而上,山河当了背景,顷刻就悲壮起来。刘妈的丈夫是香果河上的船公,平常这个时候,他才刚下船从河岸上回村,遇上钱姥姥在院里收衣服,或是锄土种花,他便过去打个招呼:“做活儿呐?”顺便把打来的鱼,分几条个头大的给钱姥姥。不知怎的,这事儿后来叫刘妈知道了,两人就在大街上吵起来了,刘妈迎风甩着袖子,鼻涕眼泪一把抹:“她好你去跟她过啊!”女人们都上去劝:“刘姐,你跟她计较什么!你可是没得比了!那个天杀的死婆娘净不行好事!你要跟她比?!”

直到钱姥姥死后,她们才意识到自己对钱姥姥的态度有多矛盾。一方面她们都讨厌她,因为她们讨厌男人瞧得起的女人,尤其自己不被瞧上眼儿的时候,她的干净好看因了她的身份,而成为一种错误;另一方面,钱姥姥为女人们撑起了一些家庭地位,让男人们看到,女人也不只是个死老婆子。她们更想不到,自己会怀念她分文不取,治好了各家*上身的孩子,怀念每年上山祭祀前,她都会放一串鞭炮,迎神送往,连祖母缝衣服时也叹气说,钱姥姥可怜得嘞。

还是跟着我回到天禧头七那天吧。送葬的队伍,打南往北走,一直走过三座桥,才上了山道。山路泥泞,男人女人们裤脚上全沾满了湿泥,可没谁抱怨。今天是一年里的大日子,下了一整天的雨,个个都在家养足了精神,连病倒半个多月的祖母也下了床,一起来送天禧。平时走路也得拄拐的祖父,上山完全不需要搀扶。今天是陈家荣耀全村的日子,祖父比谁都高兴,还没喝祝酒,脸上已经扬满了红红的喜气。他当选村长那天也没那么高兴。六岁的天禧淹死在香果河里,换来了村庄又一年的风调雨顺,这是他值得骄傲的事儿。小眼睛八字眉的黑脸天禧,长得一点也不像会讨老天喜欢的样子,却在被保安队从水里捞上来时,肿出了我们家天生的白皮肤。队伍最前面的乐师傅,是祖父从镇上请来的,显然他一点也不了解我们香果村的风俗,仰天长啸般,吹伤了一杆唢呐。不过这时候谁还在意这个?女人们一律挎着竹篮子,装着各家早已扎好的河灯,迈着细碎的脚步,自然结成送丧队伍。娘挑着灵幡,四个年轻男人抬棺,剩下的在后面跟着。我和二虎也忙不迭地凑进队伍里,赶集一样的热闹,谁还不分一瓢?

空山新雨后,山花烂漫,草木横生的石道上汪了一滩又一滩水,我穿着白底青花的小旗往山上跑,步步踩出水花儿来。可恶的旗袍给我的步子设定了最大值,使我每跨一步,都被另一条腿绊一下,但凡穿它,左腿与右腿的博弈永远停不下来。正是意识到我本可以跑得更快些,所以当二虎追上我,戏谑地朝我吹口哨,我想也没想,捡起地上的石子,瞄准了二虎的眼睛。大家都听见了二虎的一声痛呼,看着他摔个狗吃屎,滚下山道儿去。他拙劣又有一丝卖弄表演,惹得在场的观众哈哈大笑起来。说实在的,我不是罪魁祸首,二虎是被脚上的白回力球鞋,不,黑回力球鞋给绊倒的。那双鞋是他从垃圾场扒拉来的,经过多年的洗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二虎拍拍膝盖站起来,茂盛的拉拉秧割了他一手血,脑瓜上皱出几道深沟浅壑,眼神空洞又无辜,几个跟头摔出了肆无忌惮的鼻涕。他咧着因营养不良而胡乱生长的牙齿,冲我傻笑。有那么零点一秒,我意识到他的相貌和年岁是不相符的,我们是由年幼而衰老,而他完全反着规矩来。

二虎其实不叫二虎。二虎妈生下他第三天就拎包上城了,再也没回来过。没人晓得他姓什么,几岁了。我们叫他二虎,就和叫他猫蛋狗蛋是一个道理。没有名字的二虎住在公厕旁边的破棚屋里。棚屋是公社时候留下来的猪圈,不少年头了,屋顶的茅草烂瓦顶不上用,往往屋外停了雨,屋里还能下一阵。二虎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了劈柴,人还没灶台高,就垫着砖头呼呼地拉风箱。村子里的孩子没人愿意跟二虎玩,除了我。虽然我不听话的时候,祖母也会下手里的活计,叉着腰训我:看看人家二虎,可比你懂事儿多了。但我挺喜欢被祖母训斥,我多一分钟不听话,祖母就多一分钟的休息。至于被二虎打压的不痛快,那只好踢二虎两脚,夺回那点自私的快乐。反正二虎不光是个软柿子,踩扁了还能自己弹回来。

一九八三年的祭祀队伍拖着散漫的长尾,终于在天黑时分走到了山顶。祠堂就坐落在山峰的平面上,说是平面,其实夜间感受度降低带来的错觉,如果要是有点月光,就能发现祠堂其实稍稍朝香果河倾斜,就连祠堂也有不言而喻的偏爱。我顺着刘妈的灯笼看过去,朦朦胧胧间黑森森一幢房,飞檐翘角。夜风蚀骨,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祠堂据说跟天禧同年,比天禧早了一个月而已。旧祠连同宣宁山的古寺院,在文革时被红卫兵给砸了,文革结束后,村里就开始着手重修祠堂,而复建古寺因为缺钱暂时搁置了。

夏季蚊虫叮咛,祠堂的灯更是将它们全引来了。雨后的香果河边蛙声一片,密林深处虫鸣啾啾,简直比人还热闹,整座山从睡梦中醒来,为天禧祝祷。女人们手忙脚乱地点齐了祠堂内外的灯。点灯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得要村里最好看的姑娘来点第一灯,直到姑娘们挨个点罢了,才轮得上媳妇婆子。毫无疑问,四姨是给天禧点灯的第一人。算上今年,刚满十六的四姨已经连续点了三年的第一灯了。她的样貌没得挑,黑瞳仁,长头发,四肢健壮的像只小鹿,当然,假若放到现在,肯定受到些冲击——那时候黑点儿的皮肤才算好看呢,可不是现在的一白遮百丑,至于身材嘛,按照现在的标准,怎么也得往下减个二十来斤吧。

点罢灯就该祭拜了。祖父不许女人们跪拜,全都由祖母领到下山口去了。我这个漏网之鱼,只好往人群里挤挤,别叫祖父发现了我。

祖父领着乡民跪在蒲团上,蒲团按官职和辈分排出祠堂,就连二虎也有个可跪的蒲团,我却没有。

我失*落魄地站在夜色里,感受到了自己的多余。祖父原先想让我避开这种多余。不清晰的感受到多余,就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多余。

“河有河伯,山有山*,香果河吞没的孩子,就是河伯选中的童子。童子是孤星陨落而来,暂时化作人身,渡劫以后回到天上去,守护村子平安。”

我第一次听到故事时满心期待地问:“祖母,我是那个河伯选中的孩子吗?”

“傻丫头,只有三岁或九岁的男孩才是。”

我承认,我的确有点失落,失落于自己的庸常。即便我努力否认,但事实上,我渴望出众,渴望耀眼,渴望是孤星陨落,渴望被葬在山上。然而,这种散发着光环的荣耀,是只有男孩子才能享受的荣耀,他们到了某个神秘的年岁,爆发出与灵界沟通的奥秘,这灵气从出生的那刻就写在命簿上,无法传递,无法赠与,随他的死亡带进棺材。

我蹲下身子,凑近邻居小叔问:“拜的是谁?”

小叔摇摇头:“不知道,管那么多干嘛,拜就是了。”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在我们并不明白做什么的时候,就半分新鲜,半分顺从地接受了。长辈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世道就是这样的,这算规矩吗?我们在还没有意识去遵循的时候,就先照此行动了。自以为乐地走在思想前面,这是我的悲哀,二虎的悲哀,也是整个香果村的悲哀。

而那时的我,没工夫想这些,完全被祖父声泪俱下的悼文给吸引住了。祖父关在屋里四五天,肚子里的墨水都榨干了,好容易才凑足三百字的悼文。大家心里明白,该动情的时候到了。乡民们纷纷低下头去,连二虎也用脏兮兮的袖子抹去几滴咸泪,仿佛他听懂了祖父的之乎者也一样。他的眼神比我深情,除去天生的忧郁,破旧的衣服和发*的病脸给他的情绪增添了不少附加分。所以尽管天禧是我亲哥,二虎还是在感情上赢了衣着光鲜的我,使我的难过显得虚伪与做作。

当然,我的虚伪与做作也不全是二虎衬托的。天禧还活着的时候,某天我得知娘新买了一打毛线,放在柜子里,我准备偷去让刘妈给二虎织件棉毛衫,结果不小心撞见天禧把祖父养的翠鸟放出笼子,四处挥着扑网,吓得翠鸟在屋里哆嗦着乱飞。他见我窥破了他的恶劣,在我蹲下身准备撬柜子的时候,抄起桌上的花觚砸向我的脑袋。

“嘡啷”一声巨响,在脑腔里炸开。我毫无防备,后脑硬生生地接了一招。花觚碎了,我的脑袋也砸出个窟窿来。浓稠的血带着身体的温度,湿湿热热,顺着浓密的头发,拥抱着、纠缠着,滑入我的后衣领。发丝成了输送献血的天梯。血把短褂泡透了,开始在衣裳的纹理间进行一场肆虐地迁移。我被自己的血吓坏了,顾不得疼,以为欲干的坏事被天禧发现,只想把地上的血滴子用手抹干净,结果越抹越多,越抹越脏,我急得哇哇大哭起来。

动静吵醒了祖父。天禧的食指先一步戳到我鼻尖上:“是她!”

祖父的呵斥伴随着耳光奔过来。若干年后,祖父临死前在榻边跟我们告别的时候,还记得那刻他的心疼:荷子打碎的花觚没准就是乾隆年间的呢!

小得可怜的铁窗,是废房唯一的阳光入口。我跪在地面上,膝盖被石子咯得发涨,上身抖得像筛糠,只好把脊柱往前伸,再往前伸,把自己像流浪的野狗一样叠起来,好让身体的重力平均分给每块肌肉。疼痛的跪姿让我明白,天禧跟我就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们住在一张院墙内,喝的是一口老井,爬的是一棵槐树,但我只能和村里的女人们一样,连上桌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端着碗随便找个台阶,扒完碗里的菜,拍拍屁股干活儿去。

太阳渐渐西沉,屋子彻底黑下来,门外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娘总是趿拉她的布鞋,像二虎永远也擤不净的鼻涕;如果只有盘子轻微碰撞的脆响而听不到步声,那就是祖母端着五六个大小不一的碗碟过去了。祖母多少还是保持了长者的稳重,尤其是跟天禧比——天禧离老远就掀起哗哗的风声,他喜欢舞棍,抽疼新麦和春草,来显示他的强壮。他的攻击性也导致了他的死亡。我亲眼看见他把刘妈家的大*狗踢进河,结果*狗够机灵,从他腋下钻了过去,他劲使猛了,一头栽进香果河。我并没回家去搬救兵,而是转头绕道去了四姨的摊子玩了十几分钟,又到商店花了捡来的两毛钱奢侈地买了雪糕,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耐心仔细地啃,把那根扁扁的小木棒舔干净才回到家,那时院里院外已经挂起白布了。当然,被关进废房的我,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会发生这些。我听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心情起起伏伏。后来我睡着了,梦见暴雨过后,河堤垮塌,水漫过村庄农田,摧枯拉朽。村民们发了疯地跑,河水翻着滚儿冲进我家庭院,祖父抱着天禧站在屋顶上,静静地看我躺在院子中央,水一层层从我身上碾过,河水之上的天空波纹荡漾,水草拍打我的脸,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沉闷而减弱,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天禧是我的亲哥,他死了,我该想点他对我的好。可是我没有,我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现在大家都看到我了。荷子重情嘞,叔伯都转过头来夸我。没人知道我是为自己的冤屈而哭。

“为什么把天禧埋在山里?”下山的时候,我挑着纸灯笼,仰头问祖母。

“山里有灵气。以前的皇帝都是掏空山给自己俢坟。把童子埋在山上,灵气荟萃,叫山*不敢出来作妖。”祖母脚步笨拙,话里话外尽是笨拙的虔诚。

回到山脚下,乡民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河灯,一盏盏点燃,轻撩河水,便有千灯万盏,烛光摇摇,顺水西下,成了山水与村庄温暖的拥抱。“甭担心啦,祭了河神,地里就该丰收啦!”刘妈不知跟几个妇女聊什么,笑得皱纹都裂了。村民们说着笑着,随点点涟漪,各自家去。

我转头看了看背后蜿蜒盘旋、苍翠丛生的山道。真不知祖先们如何开凿山路,把自己的虔诚一步一脚印地运到山顶,跪天地,敬*神,求风调雨顺,四方平安。我的哥哥天禧,即将化身为祠堂复建后的第六块灵牌了。葬在山林的天禧化为头顶的一朵乌云,要永远压在我头顶上了。

我不服气。一定有办法可以反败为胜的,我想。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慢悠悠地下山来。我以为是哪个落了队,仔细一看,应该忙着写调研报告没时间跟我们上山的书记的小陈书记。他显然没想到在这儿碰见我。他错愕地拍拍我的头,抄小路快步回村去了。

(二)

腊八节过去了半个月,家家户户买菜蒸馍,炸素丸子,里里外外清扫庭院,忙得放不下腿。集市从三天一开到一天一开,一直到十一点都还热闹非凡。这样的好生意没几天做头了,眼见就要新年闭市,大家都盼着这两天再挣些钱,还还去年的债务,在准备点年货。香果村人对新年没什么大要求,饭桌上有一只烧鸡已经是新年最大的享受。当然,烧鸡不是家家都吃得起,但衣裳却决不能拖了后腿。家里再破烂,出门也得有件体面大方又不抢眼的新衣裳不是?新年走亲访友,哪怕自己活得紧缩点,也不能失了礼节。总之,不消说,家家户户早就沉浸在新年喜悦里了,他们只等新年的钟声敲响,好让他们穿上新衣服,拎着大包小包,走家串户,聊聊家长里短。

傍晚时分,看到刘妈丈夫冲我家飞奔而来的时候,我正在二楼的露台上玩沙子。我家是香果村最高的建筑,三层,从这里可以看到香果村的全貌,这时候谁家孩子蹲在角落里抱着糖缸子偷吃,我就大喊他们的名字,唬他一跳。下了露台,我可以沿各家的鱼鳞灰瓦走到文化宫去,要是有二虎做脚垫子,我还能跳下屋檐,撬开舞蹈室的铁锁,玩玩那架缺了牙的钢琴。面向夕阳的人字山墙,常年风侵雨蚀,生了绿绣,爬山虎一层一层,生在墙上,长在墙上,枯也枯在墙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尸骨和爪痕,成了一副波澜壮阔的生命雕塑。我张开双臂,模仿爬山虎攀岩而生的路线,手腕与肘部互相配合,有时候是波纹叠起,次第蔓延,有时候是飞流而下,跌宕起伏,生生不息。右肩愈沉下去,左腰起劲儿轻轻一托,旋转的时候衣裳与不平整的水泥墙壁发生细微的摩擦,沙子从手里漏下去,簌簌作声,带着胳膊微微一抖,跟风过叶子似的。瞧吧,蓝天、白云,你们尽情的瞧吧,小姑娘我的美全藏在这儿了。

就是这一回头的功夫,我看见刘妈的丈夫跳下船,手里挥舞着一张纸,棉鞋在半空甩掉了一只,也没来得及捡,瘸着腿跳进我家的院子,把正在逗翠鸟的祖父吓了一跳。我跳下石台,听到他气喘吁吁地说,村头来了好几车警员,在河边端着枪呢,还借来了大家伙。

填河造路的告示在片刻之间席卷了香果村的大街小巷。小陈书记在蛰伏半年后,终于点燃了上任第一把火。他手里举着大喇叭,坐上镇里的巡逻摩托,挨家挨户,缓慢行进:“填了香果河,接上外头的公路,把外面先进的科学技术引进来。咱们要办大工厂,请专业的师傅,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改变村里迷信的风气!”祖父抡起大扫帚,在文化宫门口像捕蜻蜓一样扑住了小陈,打断了这场热腾腾地演讲。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六点钟就有人往河边去了。谁也没安排,大家自动轮班,五家一组,一个时辰换一次,保证香果河边一直都有村人守着,别叫阴险的小陈偷偷动了手。

到了八点钟,天上下起了雨,村里人按照约定,吃罢晚饭,全来到香果河边,刘妈把小四子捆在了背上。看门狗得了自由,在河堤上坐成两排,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随时等候主人下令。这些可全是土狗,个头大,毛发旺,一脸憨实相,但发起狠来一点也不含糊。祖父带着乡邻站在香果河边,不言不语,却连脚底板都在反抗。

“哪个不要命的硬骨头,连他也一块儿铲了!”小陈书记下了最后通牒。他下午刚被祖父用大扫把教训了一顿,丢了面子,心里正膈应得不是滋味。

雨点大颗大颗地砸向土地,砸不成就钻,钻不了就渗,渗不下去干脆和土融为一体,把大地化为它的筋骨,舒展四面八方的根脉。冬雨得了北风的助力,自由自在地呼啸奔腾,推土机像个庞大雄壮的怪物,轰隆隆地开过来,老远就传来震动声。雨浇湿了衣裳,遇上棉衣变得沉重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像负了十几斤的麻袋,固执地在河堤上站着,站成一道人形堤坝。

天地间全是飒沓的雨声。我冷得抖两下。二虎被我传染了,也打了两个抖。“走吧,二虎。”我说。二虎点点头,他迈开腿正要跑,我脚一伸,把他绊了个狗啃泥。

空荡荡的夜色里,飞来嘭地一声脆响,子弹从我耳畔擦过,撕开浓夜,掀起嗖嗖地风声。和二虎一起倒下的是我们队伍里的一个黑影。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倒下的是钱姥姥,天太黑了,也看不清这一枪是谁打的。

但这一枪可把大家的火腾地点着了。疯了,人是真疯了。夜里人是最容易发疯的,夜色混淆了道德礼仪,混淆了官与民,也混淆了生与死。漫山遍野回荡着呼喊和尖叫,黑云压城一般,乡民们扛上铁锹,背起耙子,揣把榔头,群蜂般跳上河堤,誓与香果河共存亡。不怕死的干脆一屁股坐在推土机的掘槽里,吓得技术师赶紧关了机器。村里的狠角儿抄起榔头,直奔对岸的小陈。小陈书记显然被这阵势吓坏了,一时间也忘记了反抗,一拳就被撂倒在地,手枪飞出去老远。这时大家才知道刚刚那一枪是他打的,抡起拳头往死里揍。四姨不知是啥时候挤进去的,她把自己压在了大学生身上,后来村民踢的踹的全是她。等把人群拉开,四姨浑身是血,丢掉半条命了。破了相的四姨,后来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了文化宫的舞蹈室里,那是村舞蹈队欢迎大学生的地方,他们第一次在那里见了面。这是后话了。

村里人越打越来劲,冬日漫长的农闲光阴,让他们闲出了满身的力气,赶猪放羊似的,血液里存留的一点子动物的蛮劲儿全豁出去了。镇长和环保局的委员们见状不妙,丢下小陈书记,在警卫员的保护下,跳上车呼啸而去。

打起来的时候,谁也看不清谁,棍子比脑子先动了手,这会儿冷静下来,血腥味盖过了泥土气,也不知身上的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方的血,肾上腺素慢慢下降,负了伤的村民开始呻吟。刘妈撕了裤腿给自家老头脱臼的胳膊缠上:“光荣嘞,负点伤算啥,要命咱也给!”

这是破四旧以后香果村发生的最大规模的械斗。

钱姥姥夜里十一点死在了村卫生院。小陈书记那一枪穿透她的胸口,血都流干了。偏偏村里的两个医生都去镇上听报告了,实在没法子,只好放手让生产队的兽医来治。兽医把她开膛破肚,五脏六腑都给扒出来了,最后也不知是没治好才断气的,还是抬来就不行了,反正没救活。

女人们对着血淋淋的尸体抹起眼泪来,这种低沉的抽泣很快进化成一种群体性的哀嚎。娘嚎起来挺难听的,偏偏她是嚎得最响的那个。娘唯一崇拜的人就是钱姥姥,因为钱姥姥是村里唯一的神婆子。所谓神婆子,简单点说,就是能通灵,谁要是病了求医问药治不好,找她看一看立马见效。天禧三岁时就被魇过,半夜突然坐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掀开被子,在床上爬来爬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甚或跳下床,坐在桌上写起字来,字又都是横七竖八的散乱笔画,谁也看不懂。再不然,就是哭,撕心裂肺地哭,笃定要把全村子都喊起来似的。娘问也不应,打也没反应,总是要等到他闹够了,自然撂下我们,安心睡去。第二天起来,他全不记得前夜的事,以为自己一觉睡到天亮。娘抱到钱姥姥家里,钱姥姥把天禧的八字写在红纸上,吐口唾沫,粘到天禧脑门上,捋捋他的小拇指,在灯下仔细瞧了瞧:呦,这青色都泛到指尖上来了。说完,拽了两下,摸摸天禧耳根子,嘴里念念叨叨:小*小*,快离开咯;小*小*,别欺人咯。

罢了,钱姥姥洗净了手说:是给一尊小佛魇上了。娘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上周祖父走山道去镇里开会,回家捎来的小佛,还没个巴掌大,说是在宣宁山上捡的,估计是文革时砸剩的,不知从哪个山路上滚下来的。钱姥姥说,小佛是先人供奉的,常对着佛像倒苦水,佛像里存满怨怼,渡在天禧身上了。

这些都是经过娘的加工讲出来的版本,也许钱姥姥没那么神,娘说漏了话自己忘了倒可能是真。但祖父把佛像送到山上祠堂以后,天禧就恢复了正常的睡眠,再也没了怪异的举动。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即便现在科技如此发达,可要我讲出个所以然来,我也不能够。

娘回家跟祖母眉飞色舞地演说一通,谁知祖母听说娘抱着天禧去了钱姥姥那儿,气得把碗往桌子上一摔,破口大骂。嘴里骂得是娘,手却指着钱姥姥家的院子,什么难听的词都用尽了,骂了直直有一个多钟头,骂得娘连头也不敢抬,直到祖父回家才歇了阵势,继续洗碗去。

十多年后,祖母祖父早已去世,拆迁办大刀阔斧整改村子,我搬家的时候,从书柜里层夹缝掉出一包黑白照片,仔仔细细装着,像新从照相馆里取回来,连底片也都在。有张年轻些,只照到上肩,扎了两个麻花辫,露出左肩的纽扣。另一张明显是从三楼的露台上拍的,乍一看不过是平淡无奇的风景图,左下角很小的人像,远得不像话,像是误打误撞走进镜头里来的。全是钱姥姥。我才明白原来祖父和钱姥姥有过一段情,密密仄仄,在一张又一张照片里徘徊,一路跌跌撞撞,可能钱姥姥是下乡知青,或者集体大串联下了火车走岔了路来的?或者更久远,我无从知晓。那时村里的老人们已经死的死,走的走,无从探寻了。

我悄悄退出了卫生院的大门,欲图躲避娘的哭嚎。离开前,我看了钱姥姥一眼。她的双眼合得紧紧的,像从来就没主动睁开过。我在三楼露台上玩耍的时候,常常能看到她站在河边上,望着一弯河水从董家桥的碎石窄间溪,轻盈跳跃而来,又在宣宁山东汇入护城河。有时候她转过脸来朝我们家看,我就吓得赶紧背过身去。以前祖母总说,谁跟钱姥姥说话,就罚他一天不许吃饭;谁不听话就送到钱姥姥家去,猫爪狗咬,厉*吓死你。我被祖母唬怕了,从来不敢去钱姥姥家,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九月底,盛夏早就过去而天不饶人的下午。我跟二虎蹲在河边捡石子——确切地说,是他在捡,我把他捡进袋子的再扔回他脚边去,有时候石子跑偏了路线,二虎的额头就留下灰不溜秋的血点子。游戏进行到一半,我踹了一脚二虎,让他去家里给我打点井水喝。二虎的四肢给太阳晒出一层薄稀的光,钱姥姥就在这层光里稍微举高了手里的半个西瓜。按她的话,现在我眼前该是个长了三只眼睛,八条胳膊,狰狞出血盆大口的钱姥姥。可是就一个妇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妇人。皱纹横生,个子要比祖母矮上一截。摆明了她是在冲我示意,因为河岸上只有我一个人。二虎不算人,至少那时候不算。

钱姥姥的房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香,多半因为铁骨素微微咧了嘴。屋里比外面看上去要小很多,更精致一些,书橱、碗柜、暖炉都归置的整整齐齐。人比东西更齐整。头发根根寸寸地盘在脑后,认真打理过,不像村里女人们总是随便挽个扣就出门。人是真的老了,但老得很干净,让人认得出年轻时的眉目清秀,像花盆里行将凋谢的风信子,枯也枯了,皱也皱了,还是绚绚烂烂,不减风采。

我和二虎各自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吞咽西瓜,丰沛的汁水越过下巴颏儿,直往衣领里流去。谁也没法把正在吃东西的我俩放在一张桌子上。我一吃东西就暴露了本相,人的本相,猿的本相,甚至于所有动物的本相。应该叫掠夺。我想。我是没机会做到桌子上踏踏实实地吃饭的,祖母往碗里盛点饭菜,就让我抱着碗吃去。去哪?随便。动作稍微慢点,天禧就会抢走我的碗筷。我只好跑到角落里,快速地吃,囫囵吞枣地吃,滚烫的汤面和馒头,哪里还来得及咀嚼?快点咽进肚子是正经。好几次我差点被大块荷包蛋噎死。二虎比我更惨,想吃东西就得去地里偷,被田主发现了,白挨一顿鼻青脸肿。对于食物的欲望,是一种卑微的渴求,吃西瓜使我们变得平等,目光凶狠,充满敌意,像两条护食的饿狗。

消灭西瓜的我恢复了女孩儿矜持。我还有点自知之明,跑到水缸里洗了把脸,让我还没长开的圆脸在水面上多倒映一会儿。饱腹的二虎只知道站在院里傻笑,钱姥姥从脸盆上扯下一条蓝毛巾,抹了抹他红壤的嘴巴和汁水灌湿的前胸:孩儿啊,你瞧瞧脏的,擦擦。

刚把脸从水缸上挪开的我,就是从最后两个字听出了钱姥姥口音被同化的不完整性,像水和油倒进瓶子,异质的状况很快暴露了——两者泾渭分明。我从来没听谁这样讲过话,我们代代相传的土语是黑白两色,飞沙走石的土气,没有这样多彩的腔调。当然,如果现在要我说,我会告诉你那是来自吴方言语音系统里的入声的尾音,细、尖、微弱,北方官话里不存在这个腔调。要不说我若干年后会成为语言学家呢,天生就长了副好耳朵。

临走的时候,钱姥姥在夕阳里目送我们。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离我们聚居的村庄是有点距离的,按照一步一米来算,至少在一千步以外。刘妈的丈夫歇了船,上岸来,左手拽着二虎,右手抓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到夕阳转弯的地方,我才回头望她。钱姥姥还在夕阳里站着,灰蓝的粗布衣裳,眼神深情地望着我们,这深情的眼神大半都给了二虎。我看向二虎,他正在和自己胸前的一块瓜渍作斗争。直到二虎死在香果河里,我才明白,她在用自己复杂的眼神,送别二虎。这种眼神,注视过天禧,注视了二虎,独独绕开了我。

没了钱姥姥的香果村,人们依旧该赶集的赶集,该上工的上工,但是有些不一样了。市里下达了填河造路的文件,连填河后的规划图也一并传达下来。祖父被免了职,开始在家里闭门打坐。娘先是撤走了供台上的三张果盘,没几天又扔掉了宣宁寺散发的众生普度梵文手册,挎着篮子大摇大摆地到山上哭了天禧一顿,回来嗓子都哑了,病了半个多月。后来有天,她不知从哪儿搬来三脚架,把我叫到堂屋:“荷子,帮妈扶着架子,我把墙上的福禄寿喜全撕了。”香果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气压状态。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即将被拦腰斩断的香果河道别,向他们心底的河神告别,他们不知道离开了河神的日子,是否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他们日复一日地恐慌着。香果村的人们患上了集体恐慌症。

(三)

二虎仙子似的母亲开着一辆桑塔纳,横冲直撞地进了村。动静可不小,十里八村的人都凑上去看。二虎妈可阔气呦,蛤蟆镜一摘,红头发一甩,男的眼睛全直了。刘妈正在村口杀鸡,一听说二虎妈来了,丢下手里的鸡就往人群里挤。没死透的鸡受了惊,煽动翅膀,扑腾了两下,嗞了她一身血。这女的骚气。刘妈从人群里退出来,围裙搓搓身上的血渍,下了个满意的结论。

二虎今年刚好九岁的消息是从祖父那里传来的。他虽然已经被免了职,但是村里的大事小情他依旧了如指掌。什么也抑制不了他要带领村民厚葬二虎的想法,即便二虎生前落魄的连乞丐也会让三分。二虎该是祠堂里的第七块灵牌了。七七循环,祖父相信老天和香果河会把这个寓意完美的福祉带给香果村的男女老少。

这下可好了,我的两个小仇人都成了仙儿,我还在人间苟且贪欢,这一点也不公平。

二虎妈站在村口,穿着雪似的白衬衫,那么紧的牛仔裤,仿佛把整个人都提起来,走路掀起一阵风——那是染发剂的香味,多年后看,这算得上侵蚀香果村的第一批化工制品。她抱着肩站在屋檐下,时不时撩撩枯草枝一样的头发,听完祖父关于如何安葬二虎的意见后,洋洋得意地站在太阳地里宣布,要把二虎遗体送去火葬场火化。气得祖父差点背过气去。二虎妈从头到尾也没问二虎是怎么死的,好像她等二虎死亡这一刻已经等的不耐烦了,赶着把二虎挫骨扬灰,好叫他快点下地狱。

事实上,不单单是二虎妈。从头到尾也没人问过二虎怎么落水的,他们把二虎当成了恶战之夜一个不幸的牺牲品。

钱姥姥死的那天晚上,我刚下了楼梯就看到二虎在院里那棵腊梅底下站着。卫生院墙上暗*的灯泡,犯了电路障碍,闪呀闪的,总也不让人看清楚,不得不说,朦朦胧胧的二虎还是有点好看的,细长的眼睛,有两分女孩子的秀气,鼻梁高,就是嘴唇厚得过了度,好好长总算个好胚子。我从来没这么认真的看过二虎一眼,也没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认真看他。

河岸静悄悄地,一点也不像才经历过一场恶战的样子,但仔细嗅,还是嗅得到空气里的血腥味,压在头顶的愁云,使我们几乎具备了狗的一切特点。我们生来就不懂什么道德准则,我们只愿活下来,骄傲是活,卑琐也是活。所以当二虎掐住我的脖子,我一点也不惊讶。他是在报仇呢,报我和几个男孩抢走他红薯的仇。我和几个孩子打伏击战,伏击正在偷红薯的二虎。我们设下包围圈,互相打折手势,无声无息地缩小包围圈,直到他四面楚歌,无处可逃,然后把他四脚朝天地摁在红薯地上。我们这一群还没十岁的孩子懂得什么轻重?就知道闭着眼打,憋着劲儿踢。二虎显然不像过去那么识时务,竟然开始不自量力地反抗。呵,反抗?你反抗啊,反抗只能换来更强硬的拳头和更嚣张的欺侮。我们打累了,干脆把他扔进稻田里,让他在湿漉漉地泥水里翻滚,越滚沉得越狠。我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回家的。直到我们在河边四目相对,他左眼的淤青还没消退,嘴角处结着新痂。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使我产生了悔意,伸手要去摸他的眼伤,却被他一把拨开。

雨越下越大,雷轰隆隆地像是劈在头顶上,他的脸随闪电到来的瞬间明亮,微微发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水红色闪电,更亮,更闪耀,像是末世的预兆。连二虎也知道这是个弄死人无处追责的夜晚。他的虎口愈加锁紧,细胞与细胞的碰撞挤压在瞬间变得激烈。我终于知道,我没力气反抗他。他早就不是跟在我身后,挂着两条鼻涕的孩子,才一年的功夫,我已经没法随意甩他两巴掌。他的手比我有力,宽厚,生满老茧。他把我挤在墙上,脊背和墙面上破碎的水泥颗粒不断摩擦,像在进行一场面临窒息的刮痧。我们的确需要彻底的刮痧,疏通淤堵的淋巴,好让血液重新循环一遍。

河连着夜,夜连着河,对岸的树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叶抖声飒,无星无月。整个世界都是巨大的坑洞,我慢慢从墙上移开身子,不动声色地转移路线,抓着二虎的手腕,一步步后退,血呼呼往脑袋倒灌,热得发烫。

一直退到香果河边儿上。

我在二虎手里断了气,倒在满地积水里,把死前浑圆的双眼留给他好好欣赏。

他显然被我的眼神吓慌了,哆哆嗦嗦地脱了身上的毛线衫,盖住我的脸,想挡住我的眼睛。他往河边站了站,拉起我的脚想把我丢下河。

去死吧,我心想。我突然翻身坐起,一脚把他踢下了河。

“荷子,荷子!”二虎一只手扒住了河堤,整个身子悬在半空里,大声呼救,想要我抓住他。

看吧,你就是个满身癞疮的小野狗。

我把鞋底的泥重重碾在二虎脸上,轻轻一踢,看着他落水前一秒依然泥泞的额头,暗自发笑。

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时候没谁救得了他。落水的二虎扑腾出一朵朵大水花,沉下去又浮上来,来来回回,像极了祖父笼里惊悸的翠鸟。我何尝不是跟天禧一样,偷偷用木棍戳那只翠鸟的羽毛和肚皮,然后拆掉它的落脚之处,让它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用惊恐的眼神瞪我。它的尖叫让我快乐。这个卑微又丑陋的小玩意儿,凭什么比我还讨祖父喜欢?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身体是诚实的,它形成指令、接受指令,就连执行也一并负责。我们用身体欺骗别人,眼神或者细微的动作,嘴巴编造完美的谎言,说着说着连自己也信以为真。

从我记事开始开始,我做过的哪一件事是上得了台面的?扎破轮胎、剪碎衣裳、砸死刺猬......坏事从我腐烂的心脏里生长出来,爬行、蔓延,已极度扭曲的姿态,占领躯壳。社会要求我们从善如流,可我们哪里见过善呢?我们只会背后抖漏卑琐得不成体统的玩意儿,那是我们的可耻的骄傲。

响雷劈下来,劈在远处的河面上,水花四溅,掩盖了二虎的挣扎和逐渐虚弱的呼救声。我套上二虎的毛线衫,在河边站了很久才走。那本就该穿在我身上的毛衫,是我偷了棉线求刘妈给他织的,偷棉线那天我还被天禧用花觚敲破了脑袋,在废房里跪了一宿。好容易偷出来了,没曾想兜了一圈,又回到我身上来。

河风冷得发抖,雷电耍够了,各自歇息去,只剩雨静悄悄地下,漫山遍野,细细密密,下得多缠绵。我不喜欢这没骨的东西,好像什么都能融入,什么都能感化,什么都不计较。它落在皮肤上,在掌心里汪成一滩,滚动着渗进表层,随血液朝身体深处流动,腐蚀内部的组织器官。水是*药,是整个香果村的*药。

“喂——停下!喂——”

我抱着二虎的毛衫奔跑在北方大地上,追赶飞速行驶的车子,脑子里没有自己,没有二虎,甚至有一刻完全忘记奔跑的意义在哪里,就是漫无目的地奔跑,跑到淋漓大汗,腿肚子打颤,想停也停不下来。二虎妈的胳膊伸到了窗外,把二虎的骨灰洒在长长的夕阳里。我跟着她的车子,跑过村庄,跑过钱姥姥荒废的小院。几个月前,钱姥姥望着我俩的背影,看出了我们身体里拱动的恶魔,于是她静静地看着我们,好像在说,打去吧,总要打个你死我活才能站起来,世界要变了。怪不得大家都远离钱姥姥。她是秘密的坑洞,她通灵是因为她比我们看得透彻。她看出我们终会互相掐架,互相撕咬,发泄环境浇灌出来的蓬勃怒放的阴暗,却又缄口不予评价,仿佛道德也与她彻底无关,事件只是事件,死亡只是死亡,背后的神*佛都是我们内心的幻化。

我似乎是在追赶她,又像是在追赶自己,追赶逝去的每一天,直到我终于意识到永远也追不上飞驰而去的汽车,连漫天灰尘和自由落体的骨灰也无法坠落在我身上。

我瘫在地上呼呼地喘气。初春依旧是刺骨的北风,裹挟着*沙,铺天盖地而来,火云笼罩山岭大半密林,灿灿金色,如涛涛波浪,连绵起伏。山影交织,水云相衬,好像一切从未开始。

在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下午,天色沉到香果河底去,天和地颠倒了个儿。南风沿香果河一路向北,直到被宣宁山的密林挡住了去路。我和二虎踩着雷声往楼下走,祖父正在文化宫跟文艺干部们开会。当然,那年还不叫开会,叫传达精神,这样听上去显得更私密。祖父每次都要挨家挨户地喊:“xx,去会议室集合,有个精神传达一下。”门要响亮地敲,话得悄悄地说,这差不多快成为祖父的信条。我和二虎趴在窗口瞧,原来他们正商议如何欢迎即将走马上任的小陈书记,四五个人板着脸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就喝光半桶水。

精神怪齁人的,我扭头对二虎说。二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对准他脑袋就是一拳。

我打中了湿润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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