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去年八月末的某个*昏,一只苍鹭降临我家对面书店的天台,在深浓山色映衬下伫立良久。这一年在家工作的时间大幅增加,很难不注意到这些偶然到来的客人。我有一只简陋的单筒望远镜,最初是想看清四五月间山里茫茫开着花的山树是什么。终于,镜头也对准了山中的鸟。
去年夏末,降临在我家对面天台的苍鹭
此前,我对本地鸟类的认识,无外乎“乌鸦”“麻雀”“野鸭”“鹰”而已。不论乐意与否,乌鸦总是存在感最强,什么时候都可能出现在窗口,且敢于飞得极近,甚至看得清它们乌亮的眼珠。乌鸦经常把居民放在门口等待收走的生活垃圾袋撕扯得一片狼藉,因此房东和町内会的人会反复提醒住户千万不可过早送出垃圾袋,且必须在垃圾袋之外罩严盖网。
年春,辞去东京帝国大学教职,决定走上文学道路的夏目漱石来到京都,在随笔《抵京之夕》中写道:“清晨,再度被高大榉树梢头高叫的乌鸦惊破睡梦。这乌鸦并不是‘咔——’那样叫。而是‘起呀开——’地大叫。叫声很是曲折。这是‘へ’字鸦、‘く’字鸦。这也许是神意,加茂的明神令它们这么叫,好让寂寞独旅的我更觉寒冷。”
在夏目漱石的感觉里,京都的乌鸦叫声如假名“へ”“く”那般曲折——夏目独特的幽默,不似东京的乌鸦笔直地叫唤。我不知外地的乌鸦叫声如何,京都的确有很多乌鸦,乌鸦行为学研究者松原始大学时代也是在京都完成了研究,街中最常见的是大嘴乌鸦与小嘴乌鸦。都市里的人再讨厌乌鸦捣乱,多半只是避开而已。而在日本东北及关东某些地区,自古有捕食乌鸦的传统,甚至有些地方的农家乐餐厅(乡土料理)现在还能吃到乌鸦料理。
京都随处可见的大嘴乌鸦
在不太容易得到肉类、且不崇尚肉食的江户时代,乌鸦曾被当成药材使用。江户时代中期的医师香川修德(-)在《一本堂药选》(续编)中写到乌鸦:
乌鸦,俗呼葛剌斯,又呼发失蒲笃,寻常屋上哑哑鸣者是也。取全者一匹,内土器中加盖,盐泥固济,烧存性,为末,白汤服一钱,治目疾。“葛剌斯”即“カラス”,“发失蒲笃”即“ハシブト”,日文作“嘴太”,即大嘴乌鸦。以乌鸦入药,是传统本草学观点。《本草纲目》认为乌鸦肉“酸、涩、平、无*”,且“肉涩臭不可食,只可治病”,主治五劳七伤、吐血咳嗽等疾。“盐泥固济,烧存性”的炮制法也是《本草纲目》所附某方的做法,不过配方与疗效不同。搜集世间万物中可疗人疾病的品种,分门别类,记录特性、药效,是本草学的基本逻辑。在现代植物学、动物学成立之前,日本的动植物观念也未曾离开中国本草学的框架。
《一本堂药选》还有食疗一项,讨论病人饮食,认为鱼肉柔软,比鸟兽肉更易消化。且日本四面环海,水产易得,故而推荐病人多食鱼肉,唯独不可生吃,最好煮熟。“诸鸟肉”一栏记录了凫、雀、鸡、鹑、鹤、雁、鹳、鹄、鹭、鸊鷉、鸽、鸠、蒿雀等条,认为鸟肉虽比鱼肉更难消化,但比兽肉略好,因此病人可视胃气强弱选食鸟肉。今日在水边时常能见到的鹭鸶,在此书中被认为是“夏月之珍味”(《本草纲目》认为鹭肉主治虚瘦,可以炙熟食用)。“蒿雀”条下称“小鸟有数十种,大概性味相似”,随后罗列告天子、画眉、绣眼儿、突厥雀、白鵊鸟、秧鸡、竹鸡、金翅、铁嘴、巧妇鸟等多种鸟名,认为“大概大同小异,病人皆所可禁也”。由此处的“可禁”,不难推测当时这些鸟类都在“食用”范畴之内。这倒也不足为异,毕竟在《本草纲目》里,孔雀、凤凰也都是药材。
当然,昔人并未仅将鸟类视为食材或药材,观鸟的风气由来已久。单以中日两国而论,诗词、和歌、绘画作品中随处可以觅得鸟类可爱的身影与啼鸣。在江户时代,诞生了大量可视为博物学知识宝藏的动植物图谱。它们的制作各有背景,有些出于本草学家的爱好,有些来自大名或幕府主持的经费项目,有些是画家的写生笔记。在江户时代的长崎,来自清国或荷兰的贸易船只不仅会运来图籍与货物,还有珍禽异兽。长期的町年寄(江户时代管理地方*务的职员,类似地方公务员)会命绘师逐一描画品种,作为进口物产图录送至幕府接受检验。若幕府需要某种动物,则将此运送至江户。如今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收藏的《外国产鸟之图》、庆应义塾大学图书馆的《唐兰船持渡鸟兽之图》、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唐船持渡鸟类》皆属此类图谱。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外国产鸟之图》中所绘江户时代清国商船运至长崎的山鹊,产自浙江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外国产鸟之图》记录了34种鸟类。其中清国船只运来的鸟大多产自江南一带,如“山鹊”“百灵鸟”“竹鸡”“画眉”旁记“出所浙江”,“白头翁”旁记“出所南京苏州府”,“*雀”旁记“出所苏州之地”,“尾长雉子(雄)三羽”旁记“出所江南庐州府霍山县”等等,也有来自一只山东的百伶鸟。兰船运来的则有金刚鹦鹉、火鸡等类,不少来自爪哇国。这些鸟大多标价昂贵,是进口商品,因此幕府的答复中时常表示不需要。但这些高价进口鸟很快被各地大名、商人等有钱有闲的阶层买走。街市中甚至有专门蓄养孔雀的商家,叫作“孔雀茶店”,客人可以一边欣赏笼中开屏的孔雀,一边抽烟喝茶——顾客中不少都带了孩子来,大概与今日逛动物园的趣味颇似。
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摄津名所图绘》卷二中的孔雀茶店,孔雀笼外有不少带着孩子来的父母
本草学家毛利梅园(-)的作品中,最出名的是植物图谱,此外也有一部《梅园禽谱》,记录鸟类种,体例与《梅园草木花谱》相似,每绘一种,旁录和汉异名及文献记载。偶有写生识语,颇值玩味,如灰鹤下记云:“丙申()三月廿六日山下边(地名,位于今日东京世田谷豪德寺一带),于花鸟茶屋箭墨真写,翌廿七、九日彩色入。”“花鸟茶屋”即与前文“孔雀茶店”相似的场所,商家以稀奇的花草动物招徕客人,也吸引来梅园这样的本草学者。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梅园禽谱》之灰鹤,在花鸟茶屋的写生
又如*苇鳽一幅下记云:“丙申()四月廿八日,千駄木(地名,位于东京文京区)某逸见氏于王子边(地名,位于东京北区一带)捕之,送真写。”可知来自梅园友人的猎捕,这位友人似乎对水禽兴趣很大,还曾在壬辰()年给梅园送过秧鸡,癸巳()年十月送过鹌鹑。
梅园似乎自己捉过白鹭,如白鹭一幅下记“丁酉()年春孟阳捕之真写。”也有自家园中的鸟类,各种鸡鸭是自家蓄养;有一幅朱鹮,可能是外来的访客,也可能是养于园中,识语云:“丁酉()如月三日雨中,予来后园摸写。”禾雀(文鸟)自然是笼中所养,因为江户时代饲养宠物禾雀的风气已极为盛行。有一幅山雀,是自己捕得:“丙申()八月廿九日捕之笼中真写。”这年八月廿二日,在后园用网捕捉过鸽子。这年九月十五日,捕过一只远东山雀。乙亥()三月十六日,捕过燕子;这年十月廿四日,用网捕过一只蓝歌鸲,此页还画了一只翠鸟,幸好是野外水边的写生。癸巳()十一月九日,在园中用网捕捉过一只啄木鸟。有一幅极乐鸟,梅园认为即鹘嘲,又或鶌鸠,“宽*七()卯年蛮舶来之者”。来到日本的年份既早于梅园出生之年,可能摹写自他人的画作。因为此谱内也有丙申()九月十一日摹写自沈南蘋的中国寿带鸟。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梅园禽谱》中,梅园捕获的啄木鸟
以上可知,梅园笔下的鸟类大约有如下来源:友人捉得(水禽居多),自己捕获(大小不拘,种类多样),商家蓄养,野外或园中观察,摹写前人画作。以今日观点来看,梅园的捕鸟行为实在可恶,但在当时,无论东西各国,都是很常见的行为。同时代的西方博物学家在遇到珍稀鸟类时,第一反应大半也是捕获、搜集鸟蛋、制作标本。到19世纪,英国的观鸟活动逐渐确立了应该在野外观察鸟类的原则,即禁止猎捕鸟类,应让鸟类生活在自然中。
年,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成立,最初宗旨是反对使用鸟类皮毛制作衣帽。现代观鸟活动的兴起,其背景有交通的发展、观测工具(望远镜及相机等光学设备)的革新,人们可以更容易地来到野外,通过镜头观察鸟类(而不必特意捕捉)。更重要的原因是人们观念的变化:物种的消亡、环境的变化刺激人们反省自身的责任,保护物种多样性的理念也自然兴起。如何对待自然,对待动植物,直接与文明的尺度相关。猎捕野生动物曾经是特权阶级的喜好,在现代文明的概念中,则是野蛮与不文明的行为。只是在人类的贪婪与狂妄面前,“文明”显得十分无用可笑。
且说回日本的观鸟历史。年,天台宗僧人、诗人中西悟堂成立“日本野鸟会”,也提倡“野外的鸟儿当在野外”,发行杂志《野鸟》,出版《与野鸟一起》(巢林书房,年)、《鸟虫岁时记》(高山书院,年)、《野鸟记》(新潮社,)等大量作品,是日本现代观鸟文化的奠基者。中西悟堂往来的友人中有柳田国男,他也曾与中西一起到野外观鸟,是野鸟会的一员,并从中西那里学到许多有关鸟类的知识。柳田的《野鸟杂记》是很有意思的随笔集,随手翻看云:
就像在田野里耕种的人们发现,清晨所见尚结着花苞的杂草,*昏时花已开过,蝴蝶飞来了——许多次在同一个地方,仅仅说着眼前所见事物的神秘。若是静静倾听,我们麻雀的声音,每天也不断成长变化着。某一日发出尖锐的啼声,是它们互相在汇报重大事件。那与人类的故事一样,若搜集或编纂起来,大概就能成为麻雀的历史。但一直都不曾注意到,构成那麻雀历史的种种烦恼与快乐的往来配合,竟占据了我人生的一小部分。柳田对麻雀情有独钟,曾调查日本各地方言中的麻雀异名,作出种种民俗学视角的考察。野草与野鸟是普通人平常身近之物,蕴藏着先民生活的记忆与普通人的生存智慧。因此哪怕一直在一个地方,说的仅是眼前寻常事物,当中也有无限奥秘。本草书上记载的汉名是读书人才懂的知识,而在乡野间与万物打交道的农人却有另外称呼它们的方式。我一直对柳田的视角深感兴趣,也关心某种事物在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中的名称。这种称呼的逻辑为何,是本土的观点,又或受到外来的影响?辨明当中幽隐潜翳的信息,则可获知某物自身的历史。
那个苍鹭到来的夏末*昏,启发了我观鸟的兴趣。如今已在窗前山中认识了栗耳短脚鹎、杂色山雀、大山雀、远东山雀、北红尾鸲等寻常小鸟。某日散步真如堂,鸡爪槭的枯枝上停了许多小鸟。我以为是麻雀,因为它们也喜欢成群行动。路过一位阿姨与一位奶奶,她们也在树下观望:“是小鸟(鳥ちゃん)呀,真可爱。”
来吃山桐子的栗耳短脚鹎
老奶奶问:“是什么鸟儿?”
阿姨道:“看不清楚,等等它们飞起来——”
我道:“不是麻雀么?”
阿姨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后来小鸟们仿佛有什么约定,忽而呼啦啦集体离开,张开的翅膀有可爱的*色,阿姨笑说:“是カワラヒワ(河原鶸)呀!”
哦,原来是金翅雀,本地山野河川常见的小鸟,从前即便见过,大概也被我错认为“麻雀”。认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习性,不含混称呼,应该是与自然万物相处的基本礼仪。下个春天到来时,真想认识山里更多的鸟儿,叫出它们的名字,识出它们的声音,在过去的图谱与文字里找到它们,用今天的笔触与影像记录它们,它们见到的世界远比我所见的广阔高远。
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梅园禽谱》中,梅园笔下的金翅雀(河原鶸)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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