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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12/20 15:28:00

作者

顾返予插画师

舍溪

本文来自内江师院学生投稿

1

“仙友,你什么刑?”

男子抬了抬眼皮子,看见一颗头,头发密密杂杂,遮住了一整张脸,像个“黑草丛”,凑在他面前,粗嘎的声音如洪钟,震得他本就不太好的脑子嗡嗡的。

“天雷死刑。”男子说。

“黑草丛”嘿嘿一笑:“我也是,哎,仙友,你是替谁来受死的?我是被我家将*拉来顶罪的,那畜生玩意!呸!”

黑草丛的唾沫喷到了他的脸上,可恨天帝太小气,连断头饭都不给他安排,害得他抬手擦拭的力气都没有。

“黑草丛”喋喋不休,语速越来越快,从他的畜生将*说到他那早逝的仙妻,最后说到了他的小女儿。

“哎,我闺女很漂亮,被抓来顶罪的时候,我正给她做纸鸢……我纸鸢还没做好呢,就被抓来啦,我女儿生辰要到了……”

他说着说着蹲坐在男子身旁,捂着脸,肩膀抖动,传出了一丝哭泣声。

男子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说:“不怕,仙法好的行刑者引的天雷劈下来,没那么疼,死得挺快的,就一眨眼……”

“黑草丛”终于撩开了脸前的头发,恶狠狠看着他,涕泪横流,吼道:“你懂个屁!老子纸鸢没做好!我纸鸢没做好!还差一点点,绑好竹骨就好了!”

他们互相瞪着。

半晌,“黑草丛”泄了气,垂头问:“你怎么知道不疼啊,被劈过啊?”

男子摇摇头:“没。但我劈过别人。”

2

漆阅公子于小暑之日受邀赴宴。

送信使者是只初启灵智的灰鹤。漆阅正铺排书画,想着晒晒去潮,只觉一大道黑影滚下云端,翅膀扑扇,将他的书页卷飞,还砸了他的缺角八仙桌。

那灰鹤摇身一变,成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看上去极其爱笑的,行了个不知什么礼,脆生生叫道:“漆阅公子!”

漆阅将那句“畜生”咽回,和蔼笑道:“使者好。”

灰鹤拍拍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在怀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封皱巴巴的请帖,呈给漆阅:“地仙起宴,请漆阅公子赴宴。”

地仙常起宴论道,模仿天界盛宴。既是宴,虽是地仙也要热闹的,无论是哪里的河伯水君、山君土地,皆有请帖。

至于漆阅,无人知晓他的身份。他隐身凡世,开着破旧字画书籍铺子,卖些戏折话本,饥饱不定,家中养一只猫儿,浑浑度日,任凭横竖上下看去,也不像是仙人。

当年他初次赴宴,还被某位仙者蹙眉打量:“莫不是请错了?”

可第二年,第三年……一连十年,他年年受邀。有仙者私下询问起宴的蓬莱老仙,漆阅可是哪方神圣?老仙只笑不答。

好在漆阅每每赴宴,都像个鹌鹑一样蹲在角落,一言不发,闷头吃饭,打了饱嗝儿后就躲在树上睡觉,仙者们也逐渐不注意他了。

灰鹤背着面*肌瘦的漆阅,直奔东海仙山。灰鹤年幼,觉得漆阅与众不同,颇为好奇,问了他许多话,漆阅只插科打诨,逗得灰鹤气红了脸,翅膀扑棱着。漆阅只捧腹大笑。

陡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好似被什么斩断了一样。灰鹤发觉他睁圆了双目,一向懒散闲适的神情,转为五味杂陈。

灰鹤一抬眼,能见到仙山入口处,立着一位女仙,银发白衣,手执竹简。

她立在参天古树之下,正和树上栖息的凤凰交谈。

灰鹤记性不好,一时忘了这位仙人的名字,拉住漆阅:“你跑什么?她是何人?你似是认得。”

“我不认得她。”漆阅笑容僵硬,压低声音,抬起手臂,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就要逃走。

“灰鹤使者。”他们说话间,那女仙徐步而来。

灰鹤看了看凤凰,忽然记起来,一拍脑袋喊道:“是尾露仙者啊。失礼失礼!”

尾露本为支离山中雀鸟“婴勺”一族,不过三百多年岁数,因被雀鸟之皇凤凰教养点化,前不久刚成了地仙一员,掌管支离山。

尾露朝着漆阅盈盈一拜,露出了洁白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树枝缠绕做成的木手环,手环上有四片小叶子。

她细声细语道:“公子。”

漆阅嘴被烙铁烫了一般说:“见过尾……尾露仙者。”

灰鹤刚刚成仙,不曾见过几次尾露,不甚了解她,如今见尾露如此好脾气,便心生疑惑——怎的漆阅见了她,如见恶*一般?

尾露笑道:“我虽为地仙,却由凤凰教养,对天界之事了解一二。传闻天界有位奇才,不知为何犯了错,被天帝封去大半仙力,留在人间。可是公子?”

漆阅脸红:“往事不提。”

漆阅本为天仙,如今却潦倒到来赴宴都要被地仙们瞧不起。他一年赴宴一次,其实是见蓬莱老仙,交代自己今年所做功德,由老仙再往天界去,禀告天帝。

尾露的目光上上下下,几乎要将他衣服剥光了来看,最终露出一个笑容:“我瞧着公子,颇像我的一位故人。只是他早在三百年前便死了。”

漆阅微微一哆嗦。

3

“旧事再语,诸君且听——”堂上人摇开折扇,平素懒怠的脸上多了几分精神,幽黑的眼一扫台下听众,舒了一口气。

此人正是漆阅。可怜他家中贫困,猫儿胃口奇大,还净挑好肉吃,逼得他还要来这茶楼酒肆说书,才能糊口。

“却说三百年前的敬司年间,有一御史,娶了一女子为妻,诞下一女。后来御史重病,妻子不知从何处取来了灵水,救了御史。

“谁知,有一老道,告知御史,这妻子,乃是雀妖,原形是婴勺鸟。御史大骇,竟然想要杀害妻子。最终,一人一妖,同归于尽。至于他们的女儿……请听下回。”

他看见了茶客中,竟然坐着一个尾露,登时变了脸色,匆忙收拾,赏银都没来得及收,便匆匆离开了。

茶客们疑惑不解,尾露望着他落荒而逃般的背影,轻轻一笑。

三日后。

他半梦半醒时,听见鸡飞狗跳,猫儿乱叫。忍不住斥道:“狸奴,大夏天的你叫什么春?”

那唤为“狸奴”的肥猫直接坐在了他的头上,险些把他一颗大好头颅坐没了。

“漆阅上神。”

“何人?”漆阅乌青的眼圈透露着疲惫,他昨夜看话本入了迷,到了三更天着实熬不住,将自己埋在了书籍里,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然是巳时了。

他一抬眼,却见屋内走出一人,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他,银发白衣,颇为貌美。

漆阅登时七*吓没了六魄,坐直了身子,瞪眼瞧着她:“尾露仙者?”

漆阅慌忙站起,往一旁挪了半步,方便逃跑,他努力镇定问道:“不知仙者大驾,所谓何事?”

“前几日听了公子说书,颇为有趣。”她又露出那看上去总是不怀好意地浅笑,“公子几日未来说书了,今日还去么?”

若非躲她,他能不去吗?谁知她竟然追到家里来了。

漆阅只想逃离这间屋子,假装忘记了,“呀”一声,急忙慌爬出书堆,掸了掸衣袖,捉起领子闻一闻,并无异味,便拿了书,边套鞋边往门外赶了。

狸奴在身后喵喵乱叫,仿佛在指责漆阅抛下它就逃了。

茶客们老早等着他来,可怜此处是小镇,并无什么娱乐之事可做,漆阅这点子胡编乱造的本事也能混口饭吃。

他仍旧摆了三日前的架势,清嗓继续讲道:“旧事再语,诸君且听——”

他一连讲了多个故事,尾露还没有要走的样子。

他看见尾露吩咐了小二几句,那小二便高声叫道:“漆公子!不如讲讲前几日的雀女故事吧!”

漆阅知道,他若不讲,尾露今日决计不会放过他。硬着头皮,漆阅讪讪一笑。

“上回说到,雀妖的女儿……后那雀女为敬司皇帝收养,待之亲厚。

“但诸位可知,婴勺雀鸟有一宝物,便是那根尾,那尾巴长在雀鸟身上之时,并无奇处。但倘若被折断取下,它便能变成一柄玉勺,有妙用。

“传闻支离山有一无名河流,自山石中流出,能直通天池,人若饮一口,可延寿一甲子,包治百病,而此水,唯有婴勺之尾化成的玉勺才能舀出。

“当年御史的病,就是他妻子断尾舀天水,才救好的。”

台下茶客窃窃私语,一人道:“皇帝必然是想要这泉水。”

又一人道:“这雀女可惨咯!”

尾露亦来捧他的场,正对他坐着,手指轻轻摩挲手腕上的木环,木环上的叶子似乎落了一片,如今只剩三片了。

她的面色上似乎罩了一层阴霾,当她的目光同漆阅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漆阅轻咳一声,他并未言明皇帝心中所想,只接着道:“诸位猜着了!而后,皇帝喝了泉水,延年益寿。”

茶客不满,说这故事的结局未免太过平淡。人们都以猜中故事沾沾自喜,却又不喜欢被猜中的故事,真是令人为难。

漆阅打了哈哈,收了赏银,卷了书,从一旁走了。

他瞥见尾露仍旧坐在那儿,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凝重,他心中仿佛被什么堵塞了一般,有些难受。

外面天空早已浓云密布,只留下几片白色的天。漆阅脚下生风,定要在这盛夏暴雨来临前回到家中。

他埋头往前走,忽然撞上一人,那人若铜墙铁壁一般,肚子又如皮球,将他弹了出去。漆阅跌坐在地上,那被撞的大汉怒道:“小子没长眼?”

漆阅连连道歉,大汉才放过他。

他似乎总是时运不济,这才耽搁了一刻,泼瓢大雨便迫不及待砸下,似要将他砸个头破血流才好。

突然,他看见了一人走到他面前,抬头一看,正是尾露。

尾露撑伞站在他面前,就是不愿多走一步,分他一点伞。她看着他狼狈坐在雨水里,讥笑:“上神落得这般田地,真是令人不忍。”

漆阅抱着那本破书,默默笑笑,想要爬起。谁知尾露抬脚直踹他的心窝,将他踹出数丈远。漆阅口中吐血,鼻梁险些撞断。

尾露这一脚似乎将他五脏六腑都踹碎了。他边吐着血边说:“仙者,在下如何招惹你了?”

“你以为你换了张脸,我便认不出你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尾露莞尔,微微偏头,打量着落魄的他。

还是被认出来了。漆阅心中的担忧和不安却突然消失了,竟然有石头落地的轻松感。

尾露的语气淡淡的,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以为你死在了三百年前。谁曾想你竟是天界上神,活至如今。”

漆阅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我没死。”

尾露将衣袖上沾染的血抹开,宛若丹朱泼墨。她轻笑:“敬司皇帝,漆阅上神。故人重逢,我可要和你慢慢地、好好地算算三百年前的帐了。”

她撑着伞,抛下他,转身徐步而去。

漆阅怀中仍旧抱着那本破书。他缓慢爬起,盯着她的背影许久,听到一声猫叫,一低头,才发现狸奴正远远看着他。这畜生约莫是饿了,来看他是否死在路上了。

若是死了,尸身也不能便宜别的野猫。

4

囚山之西,毗邻支离,荒无人烟。

那里有一座孤坟,碑书:“吾卿元湖。”立碑者名姓掩藏在野草之后。

漆阅靠在碑旁,将带来的祭品又送回了自己肚里。他一贯好酒,今日却滴酒未饮。约莫是饱饮了无根水,再喝一滴,便要落泪了。这张脸本就丑,落泪更丑。

夏日暴雨将他的腰砸得越来越弯,像驼背的老者,一敲便要断了一样。

他用树枝戳着泥泞的地面,微微叹息:“元湖,你说尾露这孩子,怎么总爱戏弄人呢?”

他将自己缩成鹌鹑,似乎想要随雨水一起被揉进土壤。

“元湖,她恨我对不对?她为何不放过我?”他喃喃,“你又为何不放过我,使我夜夜梦你,夜夜难眠。”

或者说,他不愿放过自己。

蓬莱老仙曾劝说他,敬司皇帝只不过是他入凡尘的一次劫,在漫长的寿命中,只是匆匆一瞬。为何要为了一瞬,苦了一生?

有妖嚎叫,似乎是闻着漆阅身上血腥而来。漆阅疲惫地抬了抬眼皮子,扫视众妖,周身仙力骤然大涨,化作飓风,将那些小妖撞出数丈,使它们抱头鼠窜。

即使封了大半法力,漆阅亦是强悍,若非他让着尾露,尾露决计不能伤他半分。

“元湖,元湖……”他絮絮叨叨说了片刻,在这墓碑旁沉沉睡去。

风吹倒野草,又吹倒了他。

5

漆阅被绑架了。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人带猫都被抓了,他倒在一辆车上,狸奴坐在他脸上。他一醒来,狸奴就喵喵叫个不停,尊臀扭来扭去,可爱的脚脚依旧很臭,险些让漆阅把隔夜饭呕出来。

好在狸奴长得可爱,漆阅不和可爱的东西计较。

他挣扎着爬起来,探头一看,这是一辆驴车,赶驴的人叼着根干稻草,坐姿不羁,察觉他清醒,稍稍回头笑了笑:“哟,大爷您醒了?”

正是尾露那厮。

她拎起漆阅,放在了自己身边,真是力大无穷。随后,她把绳子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往后一倒。

此时是冬季,寒风瑟瑟,吹得漆阅耳朵都红了。尾露却如同生活在春季一般,自在悠闲。

“你怎么不冷?”漆阅好奇。

“我有羽毛——我以为你会问我,我要带你去哪里。”尾露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回答说。

漆阅叹息:“问你你会告诉我么?”

尾露睁开眼,笑眯眯看着他:“当然会啊,我要带你去西境,卖给那边的妖怪,看着他们把你做成肉包子。”

漆阅看着她的笑容,恍然失神。

三百年一晃而过,有些东西却记在心里,只等一瞬间唤醒,让他心神动荡。

比如当年尾露的笑容。

尾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收了笑容,手指摩挲木环,冷淡淡地说:“赶车,蠢货。”

漆阅注意到,她的木环上只剩两片叶子,心想估计叶子就是被她摸掉的。

他若无其事继续笑说:“我肉柴,不好吃……狸奴肉多。”

狸奴扑到他的脑袋上,爪子抓了几下他的头发。

尾露拎起狸奴,放在怀里抚摸,狸奴乖乖巧巧,哪有半分不敬,甚至乖巧地蹭了蹭尾露。真是主子遇到主子,谁横谁是老大。

而漆阅,反正都是被欺负的那个。

“这驴车是你的?”漆阅问。

“难不成是你的?”尾露呛他。

漆阅道:“也不是……就是没想到你会乘驴车。”

西境是特殊之地,历代的四象之一凤凰,都自南境生,而埋骨于西境,寓意生前如火,死后与烈阳同葬。

于是西境的规矩便是不腾云。这是仙界对凤凰的尊敬。

只是尾露也不寻个坐骑走兽,再不济,找个舒服的车坐坐也行。

尾露沉默半晌:“师父没给我钱。”

漆阅愣住了,随后偷偷憋笑。

“要笑就大声点,让我听听你死前遗音。”尾露沉着脸。

漆阅连忙闭嘴,尾露抬腿踢了他一脚:“赶车。”

一路过去,西境果然名不虚传,山峦众多,妖怪也多,大小妖怪都曾探头探脑打量他们,商讨着清炖还是红烧。

尾露往往会冷不丁来一句:“我看你适合油炸。”

那声音用了法术,在妖怪耳边炸开,震得他们腿软。于是他们便知道,这二位惹不得了。

“我们来西境做什么?”漆阅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

尾露睁眼看他,随后坐起来,在他身侧,淡声问道:“你可曾听闻葆江之事?”

漆阅颔首。

上神葆江,游历至西境钟山时,却无意中招惹了山神之子钟鼓,被杀害了。

此事,天帝听闻后震怒,钟鼓被就地斩杀。

后来,葆江的尸骨被埋在鳐崖上,而钟鼓的尸体则被扔到了鳐崖底,受猛兽撕咬,以示天界威严。

“我们去找钟鼓。”尾露说,“我怀疑他还没死。”

“寻他做什么?”漆阅问。

“问一段往事。”

漆阅眯着眼睛看着那轮落日,刚要开口问话,谁知尾露劳累极了一般,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道:“鳐崖,也是元湖*葬之地……”

霎时,斜照收起,漆阅的*魄却如同被烈火灼烧出了一个洞。

6

三百年前,敬司皇帝登基。

有人曾刻意抹去史书上对那位皇帝的详细记载。敬司皇帝,只存在于野史话本中。

敬司三年七月十五。

尾露早早入睡,却在深夜陡然听闻凄厉鸟啼。尾露惊醒,屋中却无一人。

她惊惶不安,抱着软枕,赤足下床,跑出房门,口中唤着婢女。偌大一个御史府无人回应她,灯火皆灭,漆黑如墨,死寂如潭。

她陡然踢到了什么,俯身胡乱一摸,只感觉手上沾了什么东西,黏糊糊的。

霎时,红光亮起,尾露看清了自己手中摸的是什么。那是一名婢女的尸身,头颅似乎被什么野兽咬掉,鲜血横流。

尾露尖叫一声,宛若雷霆轰顶,浑身颤栗,而她回头再看,只见一只庞大雀鸟睁着血红双目,盯着她。

“救……”尾露喉中似乎被什么堵住,惊恐而无措地望着雀鸟。

雀鸟仰头厉叫,利爪刺下,扎入了尾露的腹部,将她刺穿。雀鸟的喙啄下,竟是在啃食尾露的血肉。

尾露在瞬间剧痛之后,竟然失去了感觉。

雀鸟又一爪刺下,然而白光飞过,一柄利剑砍断了雀鸟一爪。雀鸟惨叫,甩开了尾露。尾露撞到门边,闷哼一声,气息只进不出了。

她隐约看见,一身白袍的年轻少年手执利剑而来。

可雀鸟仍旧不死,只哀戚地倒在地上,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畜生妖孽——”

尾露听见一道如若发狂的吼声,而说出此话的人,双目被挖,浑身是血。但尾露仍旧能认出他,那是她的父亲。

那雀鸟陡然挣扎,猛地扑过去,喙刺入了男人的心脏,剜出了他的心,随后,气绝而亡。

堵在尾露喉头的东西终于被吐了出来,是一滩血。

敬司三年七月十五。

御史杀妻,雀妻与御史同归于尽。

留下女儿尾露。

7

“果为妖孽,如此竟不死。”

尾露醒时,玄衣男子垂目看她,冷冷一笑。他那般俊美,却又如此骇人,眼若淬冰。

尾露曾在天子巡视时偷偷抬眼瞧过他,此人便是大熙国君,敬司皇帝。

“你……”她若惊弓之鸟,慌忙躲开他的手背,泪珠断了线般滚落。

“皇帝哥哥,你吓着她了。”白袍少年轻步走进,眉清目秀,笑容极灿烂。

国师元湖,竟是这般年轻。正是他将她从发疯的母亲手里救了下来。

敬司冷眼瞥了她一眼,尽量放柔神情,于是皮笑肉不笑,更可怕了。

尾露年纪小,刚刚遭受如此灾难,如今落到这个“凶狠如豺狼”的皇帝手里,不免心中害怕,哇啦一声哭了出来。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元湖连忙跑去安慰她。

敬司觉得头疼,将手中药碗猛地一掷,厉声喝道:“闭嘴!”

尾露陡然停住,抽抽噎噎,盯着他望。

那眼神着实太过委屈了,敬司也不免觉得自己太凶,吓着这孩子了。

尾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还吧嗒吧嗒掉,连一旁的嬷嬷都心碎了。元湖也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瞧着敬司。

敬司看着两个小朋友,终究是无可奈何,抬手轻柔地揉了揉尾露柔软的发丝:“不用怕了,我在。”

他想起儿时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学着笨拙地将尾露拥入怀中,轻轻拍她的背。尾露的脸贴在他柔软的衣服上,天子庇佑的安心感安抚了这个惶惶不安的孩子。

尾露的小手紧紧搂着敬司,死后逢生之后,敬司在那一刻突然获得了她的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

敬司三年,皇帝收养御史遗孤尾露,以公主待之。至于御史夫妇死亡真相,鲜有人知,只以为是大火丧命。

是年,帝弱冠,尾露十四。

8

敬司六年,七月流火。

夜晚暑热未散,敬司皇帝憩于湖心亭,燎沉香,弯月初升。

一声鸟啼,羽翅扑扇,一只雀儿掠过湖面,飞来他身边,化身一位妙龄少女,银发白衣,容貌绝色。正是尾露。

她如今出落得越发美貌,一颦一笑,可称动人。

随后赶来的是元湖,他撩起衣袍坐下,端起桌上茶盏,一口饮下清茶,直呼:“累死我啦,尾露跑得好快!”

元湖教尾露法术,算是成了半个师父。

“陛下陛下,今日是乞巧,我同元湖方才去街上看了,好生热闹呢!听说今晚还有焰火呐!”尾露抱着他的手臂,半蹲在他的身侧,抬着头看着他,双眼水汪汪的。

又撒娇。

敬司别过脸去。他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发生的种种。

她爬树休憩,见他路过,便大叫一声:“陛下——”随后翻身一落。

吓得敬司七魄走了六个,把她抱在怀里,他脸色差极了,内心后怕她万一摔着可就麻烦了,谁知她咯咯笑着,乱抓他的衣领。

敬司咬牙,这小崽子怎会摔着?这丫头是鸟!她纯粹是逗他玩儿罢了。

敬司脸色极差,一撒手,想把她扔在地上。

谁知,她身手敏捷,两只手攀住他的脖颈,两腿死死盘在他身上。敬司想把她甩下来,谁知她着急地抬眼看着他:“鸟被摔会死的!”

敬司看着这挂饰,本想呵斥两句,谁知对上那漂亮的眼睛,便可耻地心软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挂着片刻,叹息一声,将她抱着,一直抱回了院子里。

撒娇这种手段,他并不喜欢。元湖若是撒娇,只会得到一个冷眼和抄书十遍。

尾露撒娇,可恨他就喜欢得紧,摘星星捧月亮地哄她。

但敬司在听了朝中大臣关于孩子不能宠溺的言论后,痛定思痛,决定无视她的撒娇,做个威严的皇帝。

于是,这次尾露撒娇,敬司别过了脸,淡声说道:“朕忙,不去。”

尾露看似是个胡闹的孩子,却分得清什么时候他是真的忙,什么时候只是推辞。

她走到他另一边,歪头看着他的脸,什么也不说,就这么盯着他。

元湖也慢慢挪过来,和尾露一起,蹲在那儿,撑着下颌,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敬司。

敬司看了他们片刻,极其缓慢地扭正头,认命般:“我去。”

“好!”尾露欢喜。

“啊~”元湖哀嚎。

尾露追着元湖:“你输了!他去他去,快把小玉瓶给我!”

敬司这才明白他们是拿他做*,揪住元湖的衣领,恶狠狠道:“抄书十遍!”

尾露放声大笑,乐不可支。

“你!”敬司又看她,面色铁青,“二十遍!”

敬司六年,乞巧佳节,国师和小公主被罚抄书。

皇帝觉得不够发泄怒火,便摆了一桌美食,当着他们的面慢悠悠享用,一边不忘督促:“快抄!”

是年,帝二十有三,尾露十七。

9

敬司七年,皇帝病重,太医院首下定言:药石无医。

随后,国师元湖与尾露突然消失,半月之后,带回来一碗灵水,令半只脚踏入*门关的敬司活了过来,没过多久,敬司便痊愈了。

这灵水救人的场景,与敬司皇帝儿时,小元湖送来灵水救了他,极其相似。

敬司皇帝生来体弱,六岁时重病一场,当时陪伴他长大的宫人之子元湖,竟然找来了一碗灵水,救了他一命。

元湖也是婴勺雀妖,当年断尾舀了天池水救了敬司。

而这次,是尾露求他带着她,去了支离山。她断尾舀来了灵水。

可这次,敬司皇帝病好之后,元湖被捉了。

他们在他的琵琶骨上穿了链,关进了一个狭小的笼子。

他本想反抗的,可是那些人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元湖愣愣地望着这些人,目光有些茫然,任由他们摆弄,疼得眼泪直落,却也没喊出声。

尾露赶来时,元湖已经被带走了。她扯过宫人的领子,问他们元湖去了哪里。宫人惶恐,纷纷求饶。

敬司扣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焦急惊慌的求救中,敬司沉默不语。

“他们说是你……”

“是朕。”

尾露如同元湖那般,傻傻地,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

看,即使面对死亡的威胁,她和元湖还是信任他。

“他是雀妖。”敬司淡声说,“天下皆知了,所有人都要求朕把他关起来。”

“元湖是妖又怎么样呢?我、我也是妖。”尾露磕磕绊绊说,她的眼里少有地露出了畏怯。

她觉得他突然变了一个人。他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冷酷无情。

“对,你也是妖,所以你要听话,跟嬷嬷回宫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出来。”他摸了摸她的头。

尾露却反抗了。她退后一步,眼里有疑惑,有害怕,有愤怒。

“朕是皇帝,朝臣跪了一天一夜,百姓聚集皇宫外请愿……朕没有办法。”敬司尽量放柔声音跟她解释。

“可是他被穿了琵琶骨,关进了笼子。”尾露眼中对他常怀有的信任摇摇欲坠,“这也是逼不得已吗?”

“那是防止他伤人。”敬司说。

“元湖不会伤人。”尾露道。

“你不能保证,百姓需要安心。”敬司平静回答。

“是。”尾露恍然大悟一般,点头,“我不能保证,这世上好多事我都不能保证……比如你曾说过永远不会丢掉我和元湖。”

“我没有。尾露,过一阵子我就送他走,我绝对不会让人伤害他。”他靠近尾露。

“我不会离开元湖。”她退后,转身就走,她要去陪元湖。

霎时,一道雷电闪过,劈中了尾露,随后一鞭抽下,打得她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妖孽!”一名老道疾步上前,刚要一剑将她斩杀。

“滚开——”敬司怒喝。

老道及时收手,敬司走来抱起尾露,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悲恨交加,双目发红,怒视老道,一脚踹了老道心窝:“放肆!”

老道就地滚了一圈,跪下道:“陛下明鉴啊,此女也是一只雀妖,和那个元湖是同类,都是婴勺鸟!如今她年纪小,道行浅,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陛下莫要被妖孽蒙住圣明!”

尾露痛苦地拧着眉,揪住敬司的衣襟:“疼。”

敬司抱着她,低声安慰:“不疼,不怕,我在,我在这里……太医!唤太医!”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道,喝道:“愣着干什么?救她!”

老道愤愤不平,奈何对方是天子,乃是天命之子,岂是他这般半吊子道士惹得起的?他敷衍给她输了些灵力,随即愣神。

老道连连退后,惊愕道:“她竟然……是个死物!”

10

敬司七年仲夏。元湖被关一月有余。

事情的发展出乎敬司的预料了。

他本是被逼无奈,将元湖关了起来,准备等风头过一阵子,就将他送回支离山,让他安全些。

可谁知谣言越发骇人——说什么国师爱吃人心,是个赤面獠牙的恶魔。要将他处死的声音越来越多。

尾露那日被老道打伤之后,老道说,她是个“死物”。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没有温暖。这种情况,与元湖一模一样。只是元湖曾告诉敬司,他这样不过是因为他是妖,在人间久留,要掩盖气息而已。

旁人看他是死物,其实他不是。

如今,尾露也变成了这样,敬司隐隐感到不安。

她同元湖,一定瞒着他什么。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每日沉睡的时间越发久,敬司恨不得时时将她带在身边,生怕她哪一天睡过去,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有一次深夜,她梦魇后惊醒,赤着脚下床,跑到他身侧。彼时,他正在批阅奏折。

她坐在他身侧,紧紧抱住了他,微微发抖。敬司放下笔,顺着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

“怎么了?”

蝉鸣歇下,黑夜沉寂,他将奏折搬到她的寝宫批阅,为的就是时时刻刻守着她。

“我做噩梦了。”尾露闷声说。

“我守着你,你不用怕。”其实,敬司已经很疲倦了。

他是天子,朝*繁忙,这几日西境又有叛*要起,再加之因为元湖的事情,朝臣和百姓都在逼他。他一连几日没睡好了,阖眼便是尾露和元湖看他的眼神。

那老道,敬司已经将他关了起来,为的就是不让他出去传播尾露的身份。

他没有保护好元湖,不能再失去尾露。

“让我去看看元湖好不好?我梦见他过得很不好。”她哀求,“就一眼。”

敬司沉默片刻,轻声应道:“好,我让侍卫送你去,记得,不准暴露身份。”

盯着他的人太多了,若他去了,不知要惹多少麻烦。尾露同元湖关系好,去看看也无妨。

尾露乖巧点头,然后,很用力地拥抱了他。

就像道别。

敬司看着尾露的背影时,心里突然涌出了浓重的不安。

他并不知道,她是要去带元湖离开的。

她不想让敬司为难,更不想让元湖再受苦,她要带着元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可她没有料到,在她去的前一刻,元湖死了。

11

听过比干挖心的故事么?

纣王将比干的心挖了,可他仍旧活着。

然而,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卖空心菜的妇人。那妇人告诉他,人若无心,怎可活呢?

比干突然知道了,是啊,他已经无心了。于是,他死了。

失去尾巴的婴勺雀鸟,便是失去心脏的比干。尾断了,婴勺鸟便失去了呼吸,心跳与温暖。如同死物。

可他们仍旧如常人一样,会笑会哭。因为他们心中还有希望和所爱,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的心还未死。

所以,如果将一只已经断尾的婴勺鸟的希望和爱全打破。他就会像比干那样,陡然发现,自己是真的该死了。

——尾露的母亲是这样死的。元湖也是这样被杀的。

敬司七年仲夏。

牢房阴暗,闷热,潮湿,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老鼠与虫蚁的乐园。

元湖、元湖……她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毫无气息。他的心口破了一个洞,滴着血。

“元湖……”尾露定在了那里,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你来了?”男子从黑暗中缓步走出。

侍卫刚要上前,男子轻轻挥手,便将几名侍卫挥了出去,打晕了。

尾露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强大的灵力,压迫着她的身体。

“你是谁,元湖怎么了?”尾露的恐惧蔓延到了头顶,让她微微发颤。

“他死了。”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这小国师真是好骗。你知道么,我变成了敬司皇帝,告诉他,去死吧,你已经牵累我很久了。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尾露跪在元湖面前,握着他的手:“元湖……”

男子继续说:“你的元湖小国师看着我说呀,‘敬司哥哥,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他的目光好委屈,好伤心,看得我险些心软了。我对他说,‘是啊,我不要你了,我现在讨厌死你了,因为你,所有人都在逼我。’”

“不会死的。”她的眼泪滚了下来,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好疼呀,好疼……

男子笑了笑:“哦对了,尾露姑娘,我有跟他提起你,我说‘尾露因为你,被老道发现了,她如果被发现了,也会像你一样被关起来,她那么柔弱,会多么疼啊,能不能撑过去?’”

“元湖,元湖……”她抱着少年的尸体,哭了出来,她不要命一般为他输送灵力。

这是她的国师哥哥。他救下了她的命,陪她一起闯祸,和她一起抄书,他教她法术,教她飞上天空……

他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她无助地哭着。

“对,他死前也是这么哭的。”男子轻轻抚摸她的头,“他的哭声,好委屈,好绝望。他的心一点一点死去,最后……砰,炸碎了。”

男子看着尾露崩溃的模样,看着她越来越多的戾气,微微弯唇。

随着尾露凄厉的声音,戾气从她身体里迸发出,雀鸟凶相陡然出现在她身后。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她的双目已经血红,心口处一点点破裂。她如同一发而不回的利箭一般,以最野蛮的方式冲向男子。

男子微微抬手,掐住了尾露的喉咙。

12

她挣扎,吼叫,却只是困兽。

“绝望吧?我就在你面前,你杀不了我。”男子看着她心口碎裂的地方,眼中露出满意。

突然,一道火焰缠上他的手腕,灼伤了他。他一松手,蹙眉看着那道火焰。

随后,一身红衣的青年从他手中夺下了尾露。

“白虎!”青年眉眼温柔,如今却露出愤怒。他抱着尾露,为她输送灵力,让她平静下来。

白虎揉了揉手腕被灼伤的地方,看着青年,神色微冷:“凤凰,把她放下。”

凤凰将尾露抱在怀里,往外走。

“站住。”白虎冷声道。

白虎伸手去夺尾露,凤凰单手抱着尾露,不过片刻,同他过了几个回合。

白虎气郁心结,尽量平静劝他:“凤凰。我同漆阅并没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杀他亲近之人?你当真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凤凰毫无意外,“是天帝要他渡劫失败,损耗元神,趁他死亡灵*虚弱时,将他处死,再对外宣称他是渡劫失败而死。漆阅投生成敬司皇帝,本应龙气护体,却多次重病,便是天帝动的手脚。我说得可对?如今天帝要你杀他亲近之人,下一步是不是要引诱他做个无情昏君了?”

白虎愕然。

凤凰淡笑,指了指元湖:“你不好奇么?元湖同敬司何亲何故,愿意为了救敬司,断尾取天池水?当真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凤凰轻轻招手,白虎便看见,元湖的身体里飞出一缕*,最后缠上了凤凰的手腕,成了一只木手环。

“你之前问过我,我最爱的木环去了哪里。”凤凰抬了抬手腕,“当年漆阅下凡时,我将木环投生成婴勺雀鸟,名叫元湖。他的使命便是保护漆阅一世平安。”

从一开始,他就决定趟这场浑水了。

凤凰甩开白虎的手腕:“我知道你忠诚于天帝,可我也忠诚于我的使命——凤凰生,救苍生。”

“你救得了谁!”白虎陡然吼道。他大步走到凤凰面前,握着他的肩,眼中湿润,“你以为你瞒得过天帝?你以为我真的没发现元湖是你派去的?你以为你救得了谁!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凤凰静静看着他。

白虎深呼吸:“凤凰,你听我说,现在收手,马上回你的南境去,我会处理一切,天帝那边我会保下你,你还是众生敬仰的凤凰,好吗?”

这几乎是祈求他了。

凤凰轻轻摇头:“众生拜我,我心难安。”

凤凰轻轻扔下这句话,抱着尾露离开了。

他走出了牢狱,却见外面静立天兵天将。

“天神凤凰,天帝有请。”天将怒目圆睁,威严骇人。

凤凰将手环摘下,给尾露戴上,轻轻摸摸她的脑袋,随后,红光乍起,尾露消失在了他身边。

凤凰回头看了一眼白虎。随后跟着天兵天将前往天界。

敬司七年,国师死于狱中,尾露失踪。

敬司皇帝大恸。

13

三百年后的西境,一座小客栈内。

漆阅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再和尾露住在同一间屋里。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尾露和漆阅都很穷困,只能租得起这一间房,时间是三个月。

这个小镇靠近钟山和鳐崖,适合他们行事。

房间里面有一张大床,尾露占了一半,狸奴占了一半的一半,剩下的位置用来摆放行李。店主同情地看了看漆阅,觉得这位公子人长得丑还没钱就罢了,还得伺候两个主子。

漆阅抱着店主施舍的被褥,在地上打了地铺。

冬日寒冷,西境的夜晚格外寒冷。冷气从地面涌出,把漆阅冻了个半死不活。

没办法,他现在在受罚,虽然战斗时能短暂使用仙术,保证不死,但平时都得和凡人一样,挨饿受冻他都饱尝了。

狸奴睡得规规矩矩,也没敢像以前爬漆阅脑袋一样去对待尾露,只是静静窝在尾露的脚边,还起了为她暖脚的作用。

若是狸奴知道自己堂堂狸猫在为一只鸟捂脚,恐怕要羞愤死——倒也未必,漆阅又想,毕竟狸奴是个没脸皮的猫。

半梦半醒到了半夜,风吹得窗户和木门咯吱咯吱响,漆阅便起身,去关窗关门。谁知,这似乎吵醒了睡觉的尾露。

她的睡眠,他若没记错,是很深的。如今却如此浅了,上半夜他就一直听到她翻身的声音,想来并没有睡好。

“吵醒你了?抱歉。”漆阅走到床边,低声说。

尾露坐起来,静静的,片刻后,她说:“不怪你。”

“什么?”漆阅一愣神,随后握紧了手。

她又是沉默,随后说道:“是梦魇惊醒的,不怪你。”

他缓缓放开了手,轻轻笑道:“不怕,睡吧。”

尾露却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是冰冷的,没有一点温暖,在黑夜中,仔细听,也听不见她的呼吸。

她像是一座冰雕像,毫无生气。

“睡床上。”

“啊?”

“怕你冻死。”尾露说完,就重新睡下,把自己蜷缩起来。

漆阅把自己的被子也拿来,随后睡在她身侧,规规矩矩,他个头高,这床瞬间小了不少,狸奴被挤到了角落里。他正准备闭眼睡觉,谁知尾露将身上的被子一掀,盖到他的被子上,随后拽了拽两床被子。

漆阅迫不得已随着被拉扯的被子翻了身,面对着尾露。

“冷吗?”漆阅温声轻柔问。

尾露不作声,却往他身边靠了靠,将自己塞进他的怀里,漆阅抱住了她。

漆阅的身上是温暖的,心跳有力。而尾露如同冰块,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要不你还是别抱着我了,感觉怪冷的。”漆阅轻轻笑说,手上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尾露靠在他怀里,轻声说:“变回来。”

“嗯?”

“你现在的样子太丑了。”她手上的木环触碰到了他的心口,微微硌得疼。

漆阅语塞,随后施法。他的身体和相貌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瘦弱如竹竿,而是健壮而恰到好处,那张平淡到丑陋的脸也恢复成原本模样。

尾露轻轻抚摸他的五官,松了口气:“还是这张脸好。你若是早变回来,凭着这张脸,我也不舍得让你受苦。”

他是三界出名的俊美无双,天神之姿无人不慕。

漆阅的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怕你看到了,更恨我。”

14

店家看到房间里出来一名俊朗高大的男子时,下颌险些没合上。他分明记得昨夜这房间里只有一位姑娘,一只猫,还有一名平平无奇的瘦弱男子。

漆阅的衣着都不再那么破旧了,一身黑衣,干净利落。他像是一株兰花,进了这镇子,不多时,便吸引了好些姑娘来看。

不过没多久,姑娘们便发现这株兰花一直在鞍前马后,端茶递水,若说宠着那美人也还情有可原,可那只肥猫竟然也能骑到他头上。

他的脾气真真是极好的了!

尾露咬着饼,睡眼朦胧,吃得极为缓慢。狸奴啃着小鱼干,肉爪子都在用力。漆阅招呼小二,询问鳐崖的事情。

“哟,二位客官,那地方可去不得。”小二讲骇人故事的时候似乎总是喜欢挤眉弄眼,表情极其夸张,“那地儿啊,邪得很呐!大小妖怪多得是,整日打架,血流成河啊。若是有不长眼的人去那边,绝对是有来无回,被妖怪吃个干净!”

“既然有来无回,你又是怎么知道那边情况的?”漆阅最喜欢拆台。

小二一拍手:“瞧您这话说的……人是回不来,仙人却能回得来啊!咱这附近不是有座钟山么?钟山山君曾经托梦给咱们镇上的一位老爷,让我们万万不能去鳐崖!”

尾露终于把饼子嚼完了,猛喝一大口水,咽下去后,往门外走去了。漆阅连忙抱起狸奴,跟上她。

“先去钟山?”

尾露点头:“三百年前,我被凤凰送离京城,流浪西境,去过鳐崖。的确如那小二所说,那里的妖怪极其凶残,互相争斗。”

可是,当时的尾露尚未被凤凰收养,故而不清楚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而如今,凤凰告诉她,葆江之死,本就是场阴谋。

她此次前来,便是奉了师命,查清当年之事,至于为何带着漆阅……因为这件事与他息息相关。

漆阅犹豫片刻,道:“白虎……也在那里。”

尾露霎时目光一凛,周身戾气四涨,她微微保持平静道:“你怎么知道?”

“闻出来的。”漆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他这鼻子,倒是比狗灵。

尾露轻笑:“我们来西境,倒还没拜访过此地的主人。既然白虎也在那儿,那我们更要去了。”

四象各为一境之主,凤凰为南境,白虎主西境。

她拨开漆阅,上了马——这马是找店家租借的。

尾露只有三百年修为,虽然拥有强悍灵力,却终究不是四象之一的白虎上神的对手。

漆阅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目无天下的天之骄子,学会了韬光养晦和隐藏锋芒。理智告诉他如今不适宜和白虎正面对上。

“尾露……”漆阅追上前去,看着马上的尾露。

“再不上马你跑着去吧。”尾露冷冷说,随后策马而去,手腕上的木环被晨曦罩了一层光。

15

尾露再次见到了白虎。钟山山君跟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小心伺候着。

白虎看着他们二人,微微一笑:“二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他同漆阅见了礼,看了一眼尾露:“三百年不见,倒是真长大了。灵力涨了不少,比当年你流浪西境时,进步很大。”

他以长辈的姿态看着尾露。

尾露微笑:“家师让我向您问好。”

白虎微微一愣。他知道尾露在诓他。凤凰早已和他断绝了联系。

可他还是轻声回道:“是么,那多谢了。”

“我等前来,找钟山山君有事相谈,敢问山君如今空闲么?”尾露问山君。

“小仙……”山君看了一眼白虎。

白虎微微一笑:“正巧天帝找我有事要谈,今日和山君没下完的棋先放着,日后再说。”

“恭送上神。”山君等白虎彻底走后,才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尾露和漆阅,笑问,“敢问二位贵客从何而来,找小仙有何贵干?”

他看二人与白虎相识,心中想他们必然不是小人物。

尾露笑道:“近三百年不见,山君不认识我了么?”

钟山山君盯着她,打量片刻,大惊失色:“你,你你是!”

尾露抱拳:“小仙尾露,特来拜访。”

钟山山君陡然想起了三百年前,那个一身破旧黑色斗篷的婴勺雀妖。

没人知道这小妖从何而来,她在某个仲夏夜突然来到西境,降落在鳐崖。

鳐崖凶险,她一来,大小妖怪便要扑过去将她撕碎。

可是,她活了下来。

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雀妖,居然拥有强悍的灵力,反而将那些妖怪撕了个粉碎。

无人敢惹。

她却终日坐在鳐崖顶,望着东方,不知在想什么。

她出现在鳐崖之后,来鳐崖厮杀的妖怪越来越少了。

后来,鳐崖的霸主之一鵕鸟,来找钟山山君,要将这小妖赶出去。

可是,山君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个仅仅十几岁的小妖手里。

当年,她就是这般,手腕上戴着木手环,只不过当时手环上有密密的数十片叶子。她抱拳行礼,目光冷冷,“见过山君。”

如今,三百年过去了,她居然又找回来了?!还登仙了?

尾露拍拍山君的肩,示意他别害怕:“不是找您麻烦的,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三百年前,那鵕鸟找您帮忙打我,那时我以为您是和他同流合污的,后来仔细想想,您图什么呢……”

“当年的事是小仙得罪您……”

“鵕鸟就是你儿子钟鼓吧?”尾露说。

山君愕然,随后慌忙否认:“不是不是,小仙的儿子钟鼓已经死了啊……”

“可是吸取妖怪的元神,可以‘复活’。”尾露盯着他,“那只鵕鸟,就是钟鼓死后的元神变的。对吧?”

16

山君老父亲舍不得自己儿子*飞魄散,便布了阵法,引诱妖怪入阵,成了钟鼓的食物。

钟鼓变成了鵕鸟,开始引诱更多妖怪来此,用戾气让他们厮杀,吸收怨*。

所以当初尾露到了鳐崖后,妖怪们都畏惧她,不敢来鳐崖。鵕鸟当然不乐意了,就求助自己老爹。

山君见她识破他的秘密,陡然露出了凶相:“你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可怜的老父亲。尾露心想。

她笑了笑:“我不想管你儿子死活。我只想知道,你儿子的冤情。”

“什么冤情,他是死有……”年老的山君咬牙,却始终不忍心说出那四个字。

“死有余辜?你不要急着拒绝,你可以先问问你儿子,想不想报仇,我可以帮他。”尾露始终从容。

“我想!”陡然,一只鹞鹰一般的大鸟飞来,这便是鵕鸟了。

巨鸟盯着尾露,眼中是浓浓恨意:“我要报仇!”

“鼓儿……”山君哀求已经变成怪物的儿子。

“父亲!八百年了!我受够了,我日日夜夜仰望鳐崖顶端,葆江的坟墓,我同世界上最恶*的一切待在一起,我受够了!”鵕鸟双目血红。

他看着尾露和漆阅:“你们说能帮我报仇,我如何相信你们?”

尾露将漆阅往前一推,一抬下颌:“你闻闻。”

漆阅一脸呆滞,满头雾水。

鵕鸟凑近闻了闻漆阅,眼睛一亮,狂喜:“是这个味道!”

他要是有手,就得抱着漆阅转几圈再亲几口了。

尾露及时把漆阅拎回来:“现在可以带我去见那东西了么?”

漆阅微微掸了一下衣袖上刚蹭到鵕鸟的毛。

尾露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滞,露出一丝怀疑。

她太熟悉他了,就在这一瞬之间,漆阅气质变了,好像换了一个人。

鵕鸟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思考。

突然,从空中传来一阵雷霆般的怒吼:“尾露——”

尾露一挑眉:“回来挺快。”

山君瑟瑟发抖,鵕鸟凶狠望着尽力赶回来的白虎。

尾露身后现出了凶相,雀鸟展翅,啼鸣破天。

漆阅却一步上前,挡在了她面前。回头看她,温声:“你先走。”

她敌不过白虎的。在场的只有漆阅有能力和这四象之一、西境主人一敌。

尾露刚要呛他,却看见了他额头一闪而灭的火红印记。她的神色一凛。

“师父?”她低声唤道。

“漆阅”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刚刚白虎回来的一瞬之间,漆阅和凤凰居然互换了元神?!

这可是天界禁术。

不容多想,她转头看着鵕鸟:“还犹豫么?”

话音未落,老山君却先扑了过去,拖住了白虎,他冲着鵕鸟大喊:“鼓儿,快走——”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用尽了全部力气。

尾露跳上鵕鸟的背,鵕鸟一飞而去。声若鸿鹄。

他们的身后,白虎扼住山君的脖子,轻轻扭断,扔到了一旁,砸坏了棋台。

那棋局,终于毁了。

山君看着鵕鸟远去的背影,眼前开始模糊。他笑了笑。

他看见八百年前,俊朗的儿子笑着对他说:“父亲,此次去鳐崖采药需要三日,父亲在家可不要贪杯喝酒。”

鼓儿,去吧。

他阖上了双眼。

17

白虎看了一眼山君的尸体,冷冷看着眼前的“漆阅”:“你以为你拦得住我们?”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出现了四象中的青龙与玄武,还有无数天兵天将。

黑云沉沉,雷霆万丈。

“奉天帝之命,捉拿勾结鳐崖妖孽的罪神漆阅,还不伏诛!”青龙厉喝。

凤凰用着漆阅的身体,微微一笑,手中化出利剑,淡声道:“打吧。”

他的身影快如雷电,与三象对阵,换了旁人,可能是自取灭亡。

可他竟然敌住了三象的攻击。

上神战斗,山崩地裂。

整个西境都在颤抖,人与妖嚎哭逃亡,雷电劈裂了苍生。

数百回合过后,凤凰微微不敌。他抬眼看着天上的敌人,笑道:“西境乃是历代凤凰*葬之地,诸位高飞空中,可知此为大不敬?”

“我等奉命不得不如此,那便先杀了你,给历代凤凰赔罪!”玄武喝道。

他同青龙一同上前,围住了漆阅。

“强弩之末!”青龙笑。

凤凰的脸色越来越差,双拳难敌四手,他好几次,险些被刺中命脉。

“让开!”玄武陡然拉弓射箭,青龙应声躲开。

那是天界神器,后羿当年射日的弓箭。能拿来对付他,也算是给他面子了。

凤凰看了一眼白虎,突然飞向他,想要躲在他身后,逼玄武不敢拉弓。

“白虎让开!”玄武射箭了,他相信以白虎的能力,可以躲过去。

可是,白虎似乎被定住了,他没有躲过去,利箭穿过了他的胸膛。他一个踉跄,却及时伸手扼住了面前凤凰的脖子。

“白虎!”玄武大惊。

白虎拔出利箭,面无表情:“我没事,白虎的心在右。你们去鳐崖追妖孽,他交给我。他在拖延时间。”

“好。”天兵天将直奔鳐崖。

凤凰被他扼住喉咙,口中吐出血来。白虎看着他,等青龙他们走完后,白虎却突然松手,猛地跪了下来。

他捂着心口,口中呕出鲜血。

白虎低声唤道:“凤凰。”

凤凰微微一怔。随后蹲下身,他拧着眉,看着白虎:“你……”

白虎抬头看着他,气息竟然在极快地消散。他笑:“你以为我认不出你?我们,自幼长在一起,从四象阁,到后来……我太熟悉你了。凤凰。”

他在刚才的打斗中,发现了这个“漆阅”用的招式同凤凰几乎一样,气息极其相似,便猜出了凤凰用了禁术,同漆阅换了元神。

所以,他才会挡下一箭,寻了借口让众人离开。

“怎么会这样?”凤凰看着他溢散的灵气,破裂的心口,略微慌乱。他捂住白虎的心口,“我带你去疗伤。”

白虎握住了他的手腕,摇头:“就在这里,你听我说,听我说——天帝跟我说,你已经被他打入了天牢,如果我抓不回漆阅,他就会以天雷之刑处死你,还好你现在没事。凤凰,听话,快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你和漆阅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不要再掺和这件事,我要你活着,凤凰。”

“不要说了,我先给你疗伤。”凤凰捂住他的心口,可血流不止,“怎么会这样?”

“我要说,来不及了,凤凰……我不是天神。”他看着凤凰的脸,落了泪,“我只是西境的一只普通的虎妖,当年,天帝杀了真正的白虎上神,让我进了四象阁,做他的爪牙,盯着青龙,玄武,还有你。

“所以,我起初灵力就比不过你们,他们二人瞧不起我,可你对我好。

“我从小,就发誓要护着你。三百年前,漆阅投生为敬司皇帝,天帝命我杀了漆阅亲近之人,用禁术改了漆阅的命格,让他变成昏君,造下杀孽受万人唾骂。后来,漆阅也是聪明的,他及时向天帝请罚,躲过了一死。

“可是,凤凰,天帝不会放过他的,我不能保你第二次。凤凰,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白虎笑笑,疲惫地靠在凤凰的肩头:“我的心脏,就在左边。现在它已经碎了。这也算是……天道轮回了。

“凤凰,我好想,我真的是白虎上神。和你一起从四象池出生,一起长大,守护三界……”

他轻声念着凤凰的名字。

他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气息消失了,心脏陡然破裂。

他死了。

凤凰抱着他的尸身,静静落了泪。

“你不是真白虎,我又是真凤凰么?”

18

尾露从废墟中爬出来,剧烈咳嗽。她看着一旁的鵕鸟。

他背着她一路逃亡,暂时甩掉了追杀。他已经撑不住了,奄奄一息。

尾露戳了戳他:“死了没?”

鵕鸟弱弱扇动了一下翅膀。他看着尾露,虚弱道:“快了……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尾露点头:“是啊。”

鵕鸟叹息:“其实当年,我还没有变成这样的时候,也是,也是西境的美男子呀……”

尾露摸摸他的脑袋:“嗯,我相信,你父亲虽然老了,但看骨相年轻时就是个美男,你也应该不差的。”

“小妖……哦,你现在已经登仙了,当年的事,我对你说声抱歉。你的木头手环,我不是故意弄坏的,我也没想到这木环还能有灵,竟然护着你。”鵕鸟的气息逐渐微弱,目光渐渐空洞了。

尾露摸了摸手腕上的木环:“我不原谅你。你知道吗?他叫元湖,本是一株梧桐上的灵枝,被凤凰,也就是我师父拿来,做成了手环。

“他可傻了,最喜欢跟我一起去捉弄人,被发现了,我就把错误都推给他。他就被罚抄书……

“后来,我的心死了,是他用他的*为我续了命,如果没有你,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直到一起死亡。”

当年,她流浪西境,元湖陪着她,在鳐崖和鵕鸟作战时,元湖保护了她,最终*葬鳐崖了。

而她带着他残留下的灵力,苟活到如今。

叶落一片,她离死亡便近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鵕鸟喃喃,逐渐闭上了眼睛。

安静了。尾露坐在废石堆里,静静望着初生的朝阳,感受他的死亡。

她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着怀中的匣子——这里面,是一根小指大小的骨头。

漆阅受得苦,凤凰的仇恨,葆江的死亡,钟鼓的冤死,白虎被利用……一切的一切,都与它有关。

她一瘸一拐地往支离山走去,那里,有通往天池的河流。

三百年前,敬司大病,她断尾舀水,救了他一命。

而今,她要带着天骨,前往天界,救牢中的漆阅。

起初,她还不解,为何师父嘱咐她,找到天骨之后,就去天牢找漆阅。

漆阅不就在她身边吗?

如今她知道了。凤凰和漆阅在一瞬之间互换了元神。

那漆阅,应该就在天界天牢中假扮被抓的凤凰了——凤凰早料到了自己会被抓,或者说,他是故意被抓的。

因为天雷,对于漆阅来说,其实是难得的助力。

她看着木环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希望自己能活着到漆阅面前。

19

漆阅和黑草丛已经聊了好些日子,相熟了。两人虽然隔着铁栏,但不妨碍互相抱抱……主要是黑草丛抱着他哭。

终于到了行刑的日子,黑草丛和漆阅一起,还有其他一些不知犯了什么罪的仙人。

狱卒请漆阅的时候恭恭敬敬,眼带怜悯。

这都是沾了凤凰的光。毕竟他如今占的,是凤凰的身体。

他和尾露正在钟山,尾露把他推给那鵕鸟闻时,他突然听见凤凰的声音。

“漆阅,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了。”

下一刻,他的脑海中涌出无数画面,涨得头疼。等他醒来时,就已经身处天牢,成了凤凰。

漆阅尽量学着真凤凰的优雅,走向天罚台。

头顶上,雷电交加。

这就不是普通雷了。随便一劈,在场的仙人就得*飞魄散了。当年漆阅还是上神的时候,征战四方,天雷那是信手一捉,劈得敌*外焦里嫩。

没想到今天轮到他自己了。

他被绑在柱子上,听天帝身边的仙官念着凤凰的“罪名”。

第一条,目无尊上。

第二条,勾结妖邪。

第三条,指使漆阅杀害白虎。

听到第三条罪名时,漆阅微微一怔……凤凰这么猛?已经在钟山那边把白虎都干掉了?

那大抵是不太可能的,凤凰心善,轻易不杀生。更何况,白虎同他情义还是有点的。

不过想这么多也没用了,就像这台下仙者,再怎么怀疑也没用。

天帝执意要杀他,那谁敢说个不字?

死了一个凤凰,四象池会自动再养育一个出来。

只是凤凰上神平素待人和善,平易近人,口碑极好,天神地仙,都很爱戴他。

可惜了。

不过如果他们知道这身体里住着的不是凤凰,而是漆阅,估计就觉得没那么可惜了。

天雷滚滚,黑草丛瑟瑟发抖。

漆阅朝他笑了笑:“没事,先劈我,我死了你才会被劈。”

黑草丛已经不想理他了,默默流泪。

“行刑——”

天雷蓄势,随着刑官挥手劈下,把漆阅劈了个通透。

黑草丛哇啦大叫:“死了!死了——”

漆阅猛一抬头:“不急不急,一道雷还劈不死。”

刑官愣了一下,随后想,他是凤凰,这情况也算正常。

紧接着,刑官连劈两道。

出乎意料,雷电散去,漆阅低着头,却没变成飞灰。

紧接着,他身上的铁链碎了。

漆阅抬头揉了揉脖子,看着黑草丛,粲然一笑:“你回家给你女儿做纸鸢吧,嚎了那么久了……”

他轻轻抬手,黑草丛消失了。

“怎么……回事?”仙人们面面相觑。

天帝猛地站了起来。

“老东西,千年不见,不认识你爷爷啦?”漆阅撩开头发,龇牙一笑。

凤凰上神的脸上居然露出如此神情,众仙大惊。

而天帝却骇然:“你不是凤凰,你是——”

托天雷的福,漆阅的法力封印,被劈没了。

“你既然想起来了,朕便更留不得你了!”天帝微笑,“你以为,你能敌过朕么?”

“我知道你有天骨。那是凤凰的东西,拿来吧。”漆阅道。

20

尾露这回委屈大了。她身为一只可爱而霸气的小鸟,居然在河里游了这么久,还被河里的鱼嘲笑了。

她飞到刑场的时候,这里已经乱作一团了。漆阅一个人打得乐不可支。

天雷阵阵,差点劈到她,她跳来跳去,和仙人们一起躲了起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众仙抱头痛哭。

怎么回事,尾露撇撇嘴,敲了敲墙壁,清清嗓子:“诸位听我说——”

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已过了千年。

当年,有两个孩子,都是天池孕育,备受当时天神的重视。

两人在母胎中就互相争夺。主要是哥哥被争夺——那弟弟真从小就是个不要脸的。

然而,当时的白虎上神,也就是现在的天帝。我们姑且称他为老东西。

老东西和先任凤凰上神一起负责看护他俩。

上神兢兢业业,老东西却因为自己没本事,屈居于其他三象之下。心生不满。

后来,他得知了这两个孩子的力量,就想夺两人的天骨。

上神及时赶来,可老东西拿了天骨后,上神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最终,上神为保护两个孩子而死。

上神死前,将能力较为虚弱、快要死亡的哥哥悄悄送去了四象池,并把自己的记忆也一起给了他。

而老东西为了掩人耳目,说是弟弟吃了自己的哥哥,还杀死了四象之一的凤凰上神。

然而,这毕竟是个孩子,仙者存疑,暂时没有杀这孩子,而是将他交给二十八星宿教养。

自那之后,老东西越来越强大,成了新一任天帝。

可这老东西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只能融合一块天骨。

另一块毁也毁不掉,他只好派天神葆江,将这东西封印在自己的老地盘——西境鳐崖。又派新任白虎上神看守。

谁知,这事儿刚好被前去采药的钟山山君之子,钟鼓,看见了。

于是,老东西趁机杀了葆江,又嫁祸给钟鼓。

后来,他逐渐杀害了知道真相的神仙,抹去这一段历史。

千年来,哥哥成长为新的凤凰上神,一直在韬光养晦,也在寻找弟弟的天骨。

而他的弟弟呢,则就是天帝的眼中钉——漆阅,他并不知道千年前的事情,一直傻不愣登活到现在。

而钟鼓冤*不散,化作了怪物鵕鸟。

三百年前,凤凰受罚完后,去接在西境流浪的尾露,到了鳐崖时,发现了一些端倪。

所以,如今,他便派了尾露去取天骨。

——尾露讲完,仙者们半信半疑。

一道天雷劈下来,尾露一跳,躲了过去。

天帝居然分了注意力给她。

她抱着天骨躲避天雷,一边大吼:“漆阅你行不行啊——”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天雷劈下,漆阅飞身而来,将她抱住,护在身下,受了这一劈。

漆阅口吐鲜血,咬牙切齿:“这老混账有一块天骨,再加上这些年修行,还真有些本事。”

尾露将匣子递给他:“现在就融合?”

漆阅带着她躲避攻击,还顺带着翻白眼:“你当这是什么东西,现在融合怕不是找死。”

翻白眼的间隙,他又被劈了一道。

天帝占上风了。

可惜,一道烈火陡然出现,随后,若燎原般铺满了刑场。

凰来了。

“我想吃猪蹄。”

“没有。”

“这不是吗?”漆阅艰难地伸手握住尾露的手,晃了晃。

如今他和凤凰已经换回了元神,尾露便毫不客气打掉了他的爪子。漆阅疼得龇牙咧嘴。

她看着梧桐树下,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漆阅,笑了,片刻之后,她轻声叹息,拿手摸了摸漆阅的脑袋。

那一战,可谓是惊天动地。

凤凰和漆阅联手,仍旧打不过天帝和他的爪牙。谁能想到,最后救他们的会是“黑草丛”——哦,现在是牛将*了。

牛将*被送回去之后,直接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接手了天兵。他素来有威信,很快得了人心。他率兵回来支援漆阅。

天兵造反,天界人心惶惶。

与此同时,西境、南境传来消息,地仙和妖怪们竟然达成合约,起兵打上天庭。

青龙、玄武与凤凰关系向来很好,不忍动手,放水太过,最后被漆阅敲晕了关了起来。其他反抗的喽啰便不成气候了。

天帝终于成了孤家寡人。

刑场之上,漆阅挺着被打断好几根骨头的身体,最后装了回英雄,引千道天雷,直劈天帝。

雷霆劈下时,险些震聋了尾露的耳朵。

一切消散后,天帝已经被劈成了灰。

这一战,漆阅狠狠挽回了自己天之骄子的面子。

至于天骨,天帝夺走的那根已经没了,漆阅将自己的给了凤凰——谁都知道,谁有天骨谁当下一任天帝。

凤凰融合了天骨,择日登基。

“妖族首领说要见你。”尾露说。

此次造反,妖族功不可没。据说那位首领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次突然出现,第一件事就是攻打天界。

“他谁啊?”漆阅躺在床上哼唧。

下一刻,一只肥猫从远处跑了过来,跳到了漆阅的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竟然开口说话了:“是我。”

漆阅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贵客贵客,我的荣幸。”

此猫,正是狸奴。

尾露的木环上,最后一片叶子落到了漆阅的身上,他轻轻掸去。

尾露看着他,突然说:“漆阅,我该走了。”

漆阅一怔:“去哪里?”

尾露笑了笑:“你忘了,三百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是元湖的元神保佑我活到了现在。如今,他的元神散尽了,我也该随他一起走了。”

漆阅怔怔地望着她:“怎么会呢,不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么,你……”

“纵然是三百年,于你而言也只是一瞬。漆阅,放下这一段往事吧,我同元湖,其实都从未恨过你。”她说。

他挣扎着去抓她:“不要,不要——”

尾露退后几步,梧桐叶落在她肩头,打碎了她。

“愿君岁岁年年,长安。”

“尾露!”漆阅被巨大的恐惧包裹。他扑过去抱住她。

可她在他的怀中碎了,消失了。

不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么?不是大家都平安了么?我们的未来,不应该是吵吵闹闹直到死亡么?

漆阅茫然跪在梧桐树下,骤然,心中悲恸涌上喉头,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22

“各位客官——故事至此结束啦,各位有钱捧个钱场嘞!”南境一间小酒楼中,说书的俊朗郎君一合纸扇。

众人质疑故事的真实性,小孩追着问他,凤凰不救尾露吗?漆阅后来如何了?

他微微一笑:“只是故事而已,不必考究真假,不必追究后续。”

不论是曾经从神坛跌落的漆阅、背负千年血债的凤凰、毕生都在报恩的尾露,还是可恨可怜的白虎、天真烂漫的元湖,还有那冤死的山君父子,与女儿团聚的牛将*,深藏不露的狸奴。

那么多人神仙妖,那么多恩怨情仇,说到底,只是四个字:芸芸众生。

说书人走出了酒楼。

天降大雨。

作者:顾返予,热爱可抵岁月漫长,文字能语人世沉浮。

排版:墨喵图片:微博

舍溪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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