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本名于颖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散文集《梦船》、诗集《我的玫瑰庄园》和译著《清新的田野》、《鸟与诗人》等。年参加“青春诗会”，获“诗探索·中国年度诗人”奖、年《中国诗人》年度奖。
送你一粒汉字（组诗）
川美
惑
睡了，依然听到生活的声音
一些呼唤穿过墙壁
一些脚步在耳边杂踏
睡了，看到的景象更多，更奇特
看见猪扇动翅膀在树梢上飞
鸽子变成水面上的白莲
睡了，在薰衣草的海洋里奔跑
疯狂地追逐一只兔子
搂着它柔软的身体
睡了，从梦里浮上来，像个水手
抛弃黑暗的沉船
死里逃生地回到故乡
逝
我想告诉那个怀抱鲜花走向墓地的年轻人
你父亲不在那儿，那坟墓下面
只埋葬着他遗落的一些灰尘
真实的他，一部分埋在
某个深爱他的女人的心里
——在她活着的年月
一部分，被他自己弄丢了，或者
藏在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其余的，拆成零散的册页，给了
包括你在内的亲人们
每个人到头来都是那样一本线装书
书名叫记忆，书页比树叶
易碎，易腐，易降解
其真实性尤其令人怀疑，而且
天底下没有一处可以保存它的图书馆
谜
我喜欢那个小男孩的说法
——那个山里的小男孩
他说，星星是橘子味的糖果
我被他的天真逗乐了
他妈妈低下头骂他馋嘴
我也喜欢他姐姐的说法
——那个山里的小姑娘
她说，星星是碎玻璃做的纽扣
她妈妈这回没说什么
只轻轻地为她抻抻衣角
像似一种鼓励，小姑娘飞快地
说出更多的事物——
露珠，花朵，灯泡，眼睛
弟弟插嘴——
牛眼睛，马眼睛，猫头鹰眼睛
眼泪……
孩子们的口气像老师点名
感觉被点到的事物全都亮了一下
我忍住我的天文知识
高兴跟孩子一起蒙在鼓里
山中的夏夜如此美好
“万物静默如谜”
你看见的星星不是星星
你看见的星星是星星的样子
落
目睹一些事物上升之后
现在，我开始忍受
这一些事物和另一些事物
经久不息地——
飘落，零落，坠落，陷落，沦落
孤独之夜，疲惫像山影一样倾斜
而睡眠之熊尚未出没
我闭上眼睛，倾听尘世
落花——落叶——落雨——
落尘——落发——落泪——
不可阻挡的宿命
在落日巨大叹息的回声里
贴着夜空，如贴着我的面额
落山，落马，落地，落水，落草，落荒
及至，“咚”的一声，一片羽毛触地
一切之后，我将无处寻觅
你的红唇，你的明眸
你精致的侧影，消逝在茉莉花的芬芬里
及至更安宁的时辰到来，无边的落寞
横亘于——我和天堂之间
红
圆圆的发髻，散开了
精致的水罐，破碎了
一朵花，一朵盛开的夏日玫瑰
来不及承接黎明的最后一吻
鸟的骊歌，风的拥抱，露的泪珠
凋落了
片片花瓣，无声无息，如你
来不及在爱与恨中转圜
漫漶的红，从脸颊到颈项
到锁骨到乳峰到腹部
到大腿到膝盖到踝骨到脚趾
消逝了
一条隐秘的河流，流经你，载走你
如载走一根苍白的浮木
没有上游，下游是永恒的时间的海
多么奇怪，那么多红流入海中
海，依旧是茫茫无际的蓝
多么奇怪，那么多红消失殆尽
红，却未见些许消泯
当你最后一次睁开眼睛
你看见西天熄灭的晚霞又从东方燃起
更多红红的玫瑰开在脚边
更多红红的嘴唇鲜润如花
你看见，少女挽起发髻
怀抱水罐，行走在神秘的红光里
红雀——飞入红红的枫林
新娘——步入红红的洞房
街
你问我这辈子有过几条街
我立马就懂了你的意思
我活得简单，胜过了简朴
我有过的街道，不及穿过的裙子多
比如，我正走着的这条小街
看起来破旧又逼仄
我却对它恋恋不舍
好像它是我的最后一条街道
（这也说不准呢
就在前天，我看见路边撒落的纸钱
眼睛酸酸的，真想抱抱街角那棵杨树）
我的街，我熟悉它的气味
像熟悉自己的胳膊
我熟悉它的景物，像熟悉自己的脸
如果我是画家，闭着眼睛
就能画出沿街的店铺
洗衣店老板娘的小*猫
包子铺窗户下的打碗花
我丈夫的皮鞋排在鞋匠铺的一排鞋子里
我用坏的电饭煲装上废品收购站的卡车
你说得对，我们走过的路
跟遇到的人一样多
而值得依傍的街，比仅剩的朋友少
比如，我正走着的这条小街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每天，坐在街边的小板凳上
无言地望着行人的脚
她寂寞的眼神，叫人心疼
门
我相信，它真的存在
就在我奔走的每一条路上
在山的后面，羊群消失的树林里
在海的后面，船只隐没的小岛上
在夜晚，月光照亮的小路的尽头
或者，晨雾遮蔽了高高的白杨树的街角
雨季到来，闪电泄露了天机
翠鸟经过我，唱出奇妙的谜语
一只花栗鼠远远地朝我张望
有我不懂的表情和手势
每一缕风都暗含启示
我却浑然不觉，一错再错
直到它突然呈现，并挡住去路
哦！一扇雕花木门，掩映在常春藤里
蔷薇遍地，流水潺湲
鸟鸣啾啾，琴声琤琤
一个声音轻轻呼唤——进来啊！
我迟疑着，既不应答，也不近前
好像有种力量将我钉入大地
成为一根枯死的木桩
直到一切突然消失，而我
躺在床上，紧张地攥着汗水
这一天和以往的日子一样
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只有遗憾和隐隐的痛，留在心里
它再也不会出现了啊，我想
而我依然相信它的存在
——在我奔走的每一条路上
慢
我们也来说说慢吧
之前说了太多的快啊
说着快时，牙齿都跑丟了
现在，我们勒紧缰绳
让思想的野马在身体的草原上收住蹄子
让身体回到光阴丰沛的源头
让草木重新发芽，花朵含苞待放
让雨回到雾，雾回到云，云回到不知云为何物
而我们，各自回到出发地
记起尘世的诸般憾事，在黑暗中彼此寻找
仿佛隔着一光年那么远那么绝望
而灵*的耐心像星球一样稳固
我将慢慢地走向你，正如
你慢慢地走向我，正如
一滴露珠，通过鱼的眼泪流进大海
一粒草籽，通过羊的哀歌找到牧羊人
一只小鸟，通过森林的传奇梦见伐木工
拒绝钟表的世界，万物从容不迫
我们像雾一样聚散随形
或者，并不期许返回人间
远
面包和白水的早餐前
吃两粒白加黑，读一首诗
——《给吉奥玛尔的歌》
听见马查多问：你要给我什么？
我没有*柠檬和金线团
我有感冒和心无旁骛
他笑影温和，撇撇嘴
消失了，像压根儿没在场
走在街上，不断有人超越我
——擦肩而过
我和他们的距离
不是一拳，或小于一拳
是一个世纪，或大于一个朝代
天黑后，月亮走过来
我老远就认出那张熟悉的脸
它好像有话对我说
在夕阳关紧房门之后
但，跟往常一样
它只是从我面前经过
夜晚，瞌睡催了三遍
回到床上，迅速滑进梦乡
梦见，只够两个人的床
在从前两个身体贴紧的地方
一条河流流过来，越来越宽
起初彼此还能相望
不久后，就只得相互呼喊了
巢
久久地，我望着河对岸的一排杨树
望着它们，不仅因为
那些树挺拔，茂盛，隽美
既配得上河水，也配得上天空
还因为，树冠上的鸟巢
配得上它们自己
早春的时候
树叶还没长出来，我看见
树和巢，像铅笔勾勒的草图
不久成了水粉画
现在，是浓墨重彩的油画
到了冬天，该是一幅水墨画了
而住在画里的鸟儿
从不在意风格的流变
它们的衣衫是从前的款式
颜色承习古老的传统
它们的房屋，朴素而精巧
像一件圆形器物
是我们推崇的手工制造
更有那不变的歌喉
遵从上帝赞赏的音调
恰如一种美德的证明
结着鸟巢的树木总是令我倍加喜爱
假如我是那没有鸟巢的树
我会怀着仰慕之心
庆幸自己——生长在有鸟巢的树林里
遇
它肃穆、沉郁
像孤独的王
站在舞台上
演绎自己的史诗
说起死去的美貌多情的王后
天空善解人意地落下泪滴
天空的泪水淋湿草木
也淋湿我的头发和裙子
此时，我正走在它近旁
一条牛尾巴似的小路上
我迅速跑向它
躲进它宽大的袍袖下
它回过神来
给予我一棵槐树的庇护所
周围，旷野展开迷蒙的布景
醉
还差一厘米就醉了
一厘米的海拔，红酒够不着，白酒也不能
走进旷野，突然得了药引子
搂着秋风泪如泉涌
泪水拧出去，身体就轻了
风抓住四肢，像抓起毯子的四角
抖开，铺在大树下
叶落如雨——来自秋天生锈的瀑布
一场盛大的仪式
让葬礼变得唯美而喜庆
忍不住撩开黑暗的眼皮
欣赏路上的蓝星和紫色花
一只豹子裹着寒气奔突而至
傲立于白霜如雪的小丘上
整片深林成了它的领地
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