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谷青鸟的目光,被对面那女人,上唇边的一颗非常扎眼的美人痣,完全吸引住了的时候;那颗美人痣,竟然,变成了一粒,压进枪膛已经多年的子弹,蓦地,朝他,呼啸而来。
谷青鸟心里一惊,禁不住迅速闪避,头,砰的一声,碰到了车窗玻璃。他的脸,因为自己的一时失态,而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儿。
还好,这一切并没有引起,周围旅客的注意,因为列车加速的铿锵轰鸣,掩盖了一切嘈杂和琐碎。
不过,谷青鸟对面那女人,却注意到了。她刚才还一直停留在车窗外的视线,此刻,完全转移到了谷青鸟的脸上,身上。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谷青鸟,眼里流露出特别复杂的成分。也许,是一个女人对一个陌生男人,异常苛刻的防范与挑剔。她脸上不咸不淡的神情,在谷青鸟看来,却仿佛在揶揄他:你不会是,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吧!
这样一来,谷青鸟就更不敢肯定对面这女人,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女兵。他真的不敢肯定。因为那女兵只给他留下了一个,总也推之不去的,又绝尘而来的秋雨朦胧的夜晚。仿佛是一种象征,只能意会不能言说。
要不是对面那女人,她上唇边的那颗鲜明的美人痣,打死他,他也不敢将对面这个打扮入时,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与多年前那个没有留下其他任何痕迹和姓名的年轻女兵,对号入座。
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深秋的雨夜。大概晚上九点钟左右,谷青鸟从朋友家出来,举着一把大号黑布伞,快步赶往车站。可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车辆,不像现在这样,简直可以比作灯光的长龙;而是偶尔才有一辆或者两辆不紧不慢的汽车闪过。也许,车辆溅起的雨雾,可以立刻模糊一个人的视线,让眼前的景物多出几分不必深究的朦胧,不过很快这种朦胧又会被渐渐的清晰所替代。
透过雨雾,谷青鸟望见了,大约二十几米开外的站牌下,只有一个等车的人,显得是那么孤零零,又是那么卓尔不群。
她一身被雨水完全打湿了的八十年代特有的*人戎装,此刻,紧紧裹出她那窈窕的身体曲线。她的双手正高高举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在头顶上遮着雨,所以她裸露的部分雪白如嫩藕的手臂,就越发明显凸出,让谷青鸟一下子想起了,那幅世界名画,安格尔的《泉》。。。。。。
谷青鸟年轻时候,不过是个业余的绘画爱好者,所以那时候,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积淀,可以随时随地艺术家般地冲动起来。但那一刻,谷青鸟真是不管不顾地冲动了,也许,是一整个下午与朋友推杯换盏的缘故。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兵,就是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特别需要他来帮助,甚至,精心护卫的可怜小翠鸟。
女兵虽然还是举着双手上的黑色旅行包,遮着雨,但她突然扭过头来警惕的目光,还是从走近了的这个高大青年,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好意思地移开了。
谷青鸟并没有在一定距离外,决定停下脚步,而是大胆地向那女兵走近,几乎挨到那女兵的一刻,才左转,立正,朝向站牌。他手中举着的大号黑布伞,也就自然而然地挡住了女兵头上的不间断的暴雨。
于是,他们就这样并排站着,在一把完全撑开的大号黑布伞下,像一对相识已经很久了的恋人一样,不必再多说上一句话,也就不必打扰,那来自伞顶之上的,雨水欢呼的声音。
雨还在下,噼噼啪啪打在公交车车顶上,很响亮,车厢内,空位子很多,女兵走在谷青鸟前面,在一个两人排座位上,靠里坐下,就侧过脸去,注视着,窗外,那迅速掠过的雨水朦胧的街景。
谷青鸟也坐下来,就坐在她身旁,把收起来的还滴着雨水的黑布伞,倒立着,靠在一旁,眼睛目视前方。因为他们紧紧挨着,谷青鸟能感到身旁的这个完全被打湿了的女兵,正在瑟缩发抖,他甚至还听见了她牙齿在微微上下打架的响动。
可在这个世界上,谷青鸟还不知道,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其实是一种疏远,就像闪光的火镰必须紧贴着摇头的草尖。再没有比冲动更能有效地跨过那许多陌生的栅栏,让两颗年轻的心灵,冲决一切,扶摇而上。。
就要到站了,谷青鸟才大胆地侧过脸去看那女兵,发现她还在目不转睛地,仿佛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灯光闪烁的丰饶水润。一种被冷落的感觉袭上谷青鸟的心头,于是,他似失望又似恼怒地站起身来,大步向车门走去。而那把黑布伞,他没有拿,仍然,水淋淋地靠在座椅一旁,像在思考着什么。
车到站了,谷青鸟头也不回地冲入,哗啦啦的大雨中。他没有再去看那辆钻进大雨雨雾中的公交车,是如何渐渐消失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蓦地又袭上来,眼前的雨水,陡然也变得滚烫起来,他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太需要放慢了自己的脚步。
嘿!从谷青鸟的背后传来了一个,被不断的雨水,洗濯过的略带颤抖的女声。
(二)
喂:谷总,手机里传来,他手下,也是和他一起创业,一起吃喝玩乐的老哥们,张德米,那越发沙哑的声音。此刻,谷青鸟听到张德米的声音,就如同寂静的深夜,突然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一样,使他倍感惊心动魄。于是,他急切地,对着手机听筒,压低了声音问道:崴泥了吧?
张德米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小声说:“还真崴泥了,咱们的库房,被法院给封了,六千多吨的货,被勒令停止出库,库房被合作公司的人,闹得“不易洛夫”。还有,咱们库房老管说;他在库房这两天都没有睡觉,就连看库房的,几只大狗,都叫累了,哎!公司也乱套了,成天都是讨债的。真他妈墙倒众人推!
谷青鸟心里像一下子堵上了很多沉重的东西,怎么用力推,也推不开,一阵说不出的喘不上气来的烦躁,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点燃了一支软包北京烟,狠命吸了一口,由于吸的过于用力,一下子被呛到了,禁不住对着手机,拼命地咳嗽起来。手机里马上传来了,张德米沙哑又急切的问询:怎么了,没事吧。没事。谷青鸟喝了两口保温杯里的茶水,才止住自己的咳嗽。
他顿了顿,然后,用异乎寻常的再平静不过的语调,一字一板地说到:“明天我乘上午9点的火车回去。他妈的,发昏当不了死”。
谷青鸟话音刚落,手机里立刻传来了,张德米的劝阻:现在,我看您还是避避风头为好,这边有我。等一切消停了,您再回来收拾残局不迟,您说那,谷总。
谷青鸟一边听着张德米的劝阻;一边仿佛看到了,张德米那张烟熏火燎,世故狡猾的瘦脸上,那没事偷着乐的表情。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冷不防,杀他个回马枪的决定。于是,他装作被张德米恳切的劝阻说通了,就有些客气地说:老张,那你就受些累吧。我再在这边消停几天,看看再说,怎样?谷总,咱们谁跟谁啊,我就是您的马前卒,甭管了。不过我只想提个要求。说,谷青鸟眼睛里一下子像喷出了火,但嘴上却发出一派温和的语调。
但今天早晨谷青鸟还是,把十万现金装进,一个大真皮手提包里,谁也没有通知,就义无反顾地登上了,从沈阳开往北京的列车。
曾经有位老朋友,对谷青鸟说:老谷,你是个红脸汉子,性情中人,不适合无情无义的生意场。现在想来,谷青鸟暗忖,自己还真让那朋友说中了。
真像延安“窑洞对”毛泽东与*炎培谈到历史周期律:"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开始时,无人不努力,到后来,分心了。如果说,谷青鸟带领哥几个一起创业,当初穷得一瓶啤酒分着喝的时候,大伙是齐心合力的。可眼下,哎,真让人寒心那!
(三)
当初,谷青鸟,从警校毕业,在派出所干片警,成天一身查蓝色警服,28加重自行车,车把上,总挂着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走街串巷,就是十年。因为要结婚,新房有了,但电器,钱不够,就硬着头皮,到管片的百货商场,先佘来彩电和冰箱,跟商场经理说好:每月工资慢慢还上。据说:大伙都这么干。可是,却被眼红的街坊,给举报了,幸亏,谷青鸟打了借条,不然,就不是开除公职,而是监狱里劳动改造了。
那时候,还没有和谷青鸟领结婚证的秦颖,曾经是谷青鸟,中学时候的同班同学,班花,很漂亮。中学时代,他们就好上了。谷青鸟高考落榜,秦颖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到,新华社做记者,但秦颖,并没有低看谷青鸟。
在秦颖眼里,谷青鸟,人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头,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总是充满了无限温柔地注视着她。被谷青鸟注视着的那一刻,秦颖的心总会砰砰地跳。她爱他,她要嫁给他。尽管,谷青鸟的片警工作,很不被秦颖的都是知识分子的父母认可。但她认为谷青鸟是个上进的青年。
可是,片警干得好好的谷青鸟,因为,两个佘来的电器,说不清楚,结果被拘留了一个月后,开除了公职。这个消息对出国回来的秦颖,简直是晴天霹雳。当她来到他们准备结婚的新房,看见的是一地的酒瓶,和喝得烂醉的谷青鸟。一向要强的秦颖,愤怒了,她不是因为他被开除了公职,而是被他,遇到困难后的颓废样子,激怒了。她和谷青鸟,第一次,大吵了一架,然后,她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谷青鸟酒醒后,使劲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就洗了把脸,骑上他的公家28自行车,朝秦颖家,东单,春雨胡同,拼命蹬去。
在秦颖父母冷冷的目光里,谷青鸟从秦颖的胖弟弟,秦斌嘴里知道,她姐姐因为谷青鸟,跟父母闹了一场,出差去了,这回据说,得半年功夫。
老话说的好,时间使得情人远。不到半年功夫,谷青鸟与秦颖之间的感情冷战期,就被早有准备的一个人,僭越了。
一直在单位追求她的一个相貌文绉绉,很会来事的欧阳龙,就在出差海南,广东,香港这段时间,发起了总攻。而心情这一阵子很不好,常常感到空虚的秦颖,在一次香港开完记者招待会后,被宴请,与同桌多喝了几杯法国波尔多红酒,慢慢头重脚轻起来,被欧阳龙,扶回酒店。第二天醒来后的秦颖,看见自己躺着的席梦思床边,一身西服,正正襟危坐,早已睡着了的欧阳龙,她的心怦然一动,眼睛蓦地湿润了,并且还禁不住,伸出了她纤细的左手,一下子紧紧抓住了,欧阳龙的一只大手,久久不肯松开。
一年后,秦颖才完成一连串的采访工作,回到了北京,来到她和谷青鸟曾经准备结婚用的新房,她把盆朝天碗朝地的里外两间,足有四十个平方的室内外,彻底打扫干净后,却很平静地,把宿醉中的谷青鸟,轻轻摇醒了。说:青鸟,我们谈谈吧。
一脸灰蒙蒙的谷青鸟,慢慢从双人沙发上坐起来,靠着沙发背,好一会儿才睁开一双挂满血丝的大眼睛;而他的一对长而黑的浓眉,却皱在了一起,很像一柄黑铁绣剑,横在那里,并不闪光。
坐在对面的秦颖,用一双非常好看的凤目,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一字一板地吐出了,几个字:咱们分手吧!她说完这话,不再看谷青鸟,而是把头偏向另一则,好像窗外,有什么事物引起了她的突然注意,而眼泪却早已簌簌流下来。
这一下,谷青鸟的酒全醒了,他蓦地把所有的惊愕和疑问的目光,全无保留地落在秦颖的脸上,身上,甚至,一双非常漂亮的高跟皮鞋上。然后,又把目光收回,再次集中在她的正转向一则的更加精致的侧脸上。“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秦颖好像被他含有挑衅的话语,激怒似的,大声对着他,叫喊到:谷青鸟,我爱上别人了,你听清了吗?
秦颖话音刚落,霍地,谷青鸟从靠着的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声吼道:那丫的是谁?我非剁了他不可。
秦颖,看着站在对面,双眼挂满血丝的谷青鸟,毫不示弱地,也站了起来,并且走到,高大的谷青鸟的面前,声音异常平静地说道:我们完了,真的。说完,一转身,就朝门口走去,但还没有等她伸出手,去开门。谷青鸟结实的胳膊,就已经把她纤细的腰,紧紧搂住,并且,很不客气地,把她整个的身子都几乎抱离了地面。干什么,松手,我要喊人了。但她终于无法从那有力结实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她没有大声喊,谷青鸟一边解着她的衣服,和裤带,一边恶狠狠地说到:“你是我的”。
秦颖最终被谷青鸟一身酒气地重重压在了身下。
大约下午2点钟左右,谷青鸟才睡醒,发现秦颖不见了,屋子里好像被再次认真地收拾一遍,看上去更干净整洁了。茶几上,还有一张写着字的信纸,被一只圆珠笔斜压住。
谷青鸟,一把抓过那张信纸——
青鸟:我走了,不会再来了,我真的爱过你,现在,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请原谅,希望你振作起来,祝你一生幸福!
秦颖。
谷青鸟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眼泪已经流下来,最后他三下两下,撕碎了这封信,使劲向空中,一抛,嘴里骂道:他妈骚X,好不要脸,用不着您祝我幸福,我草泥马!
那一瞬间,谷青鸟觉得心里有什么堵在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非得找个信得过的朋友,好好倒一倒,再狠狠喝他妈几杯,不醉不归。于是,他抓过一件上衣,穿上鞋,就冲出了家门。
也就是那天,谷青鸟登上公交车,坐了十多站,来到了六部口,他朋友,外号,老猫的家。老猫,大他两岁,在一中学,教美术。当年,谷青鸟和老猫,他们是在美术夜校一个教室学画认识的,他们很谈得来,常常一起去郊区画写生,一起到火车站,画人物速写。后来老猫考上了师范学院美术系,而谷青鸟上了警校,但他们的来往更密切了,他们几乎无话不说,一个月得一块坐坐,喝一杯。只是近一年多来,谷青鸟因为忙活自己的事儿,又遇到了事儿,所以好长时间不来老猫这里坐坐了,今天,他突然的出现,着实让老猫喜出望外。但老猫嘴上却揶揄道:操,有了媳妇,忘了哥们,重色轻友啊!听了老猫带着一脸笑容的打趣的话后,谷青鸟想笑一笑,但他实在笑不出来。就,哎了一声,别提了!今天我来,就是想喝酒。
那天,谷青鸟和老猫,一直推杯换盏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窗外还下起了雨,谷青鸟才突然想起,明天一早还要给大姐家搬家,蹬三轮运东西,就一下子跳起身,头重脚轻地要告辞,老猫留他不住,就将一把大号黑布伞,塞到他手里,将他送到院门外,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胡同深处,就大声喊了一句,没事还是画画吧!但他没有从胡同深处听到任何回答。就摇了摇头,转身吱呀一声,关上了院门。
也就是那一天,从老猫家出来的谷青鸟,举着一把大号黑伞,在越来越大的雨水中,穿过长安街,一步一清醒地,走向车站,最后在车站站牌下,与正在等车的那个美丽的女兵,那个被雨水完全打湿了的女兵,神奇般地邂逅,一夜情后,又分开的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完全是春梦一场。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谷青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一下子把所有的酒瓶,不管有酒,还是没酒的酒瓶,都一股脑通通当做废品给卖了。
一个月后,戒酒成功的谷青鸟,开始走出家门,来到求职市场,应聘工作,最终他选择了推销员。一个向印刷厂,出版社,报社,推销进口纸张的工作。那时候,他每天骑着自己当年当片警时候,留下的飞鸽牌28加重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一个装满公司,进口纸张报价表格的人造革背包,不辞辛劳地一家又一家地推销着纸张,后来,他对业务越来越熟悉,所以成绩也就越来越好,他的收入每个月都是公司业务员第一。
后来,他决定自己出来给自己干,和几个哥们,开创了自己的纸业公司。后来做大了,他买了一套三居室,一套连排别墅,还有进口汽车,再后来,他结婚生子,再后来,他因为自己的小富即安,开始,不再走出公司,一切都交于手下忙活。自己,用他老朋友,林旷达的话说:你现在不是士兵了,老得往外冲,而是,将*,主要要搞理论。他当时,很是被这位有些文化的朋友的话感动了,禁不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
(四)
奚二可坐在行进中的列车车厢内,把目光从窗外,一幕又一幕,冬日北方旷野景象的迅速闪过中,转回来的一刻,就突然被对面这个男人,硬朗的面貌吸引了,不是因为他看上去,还算英俊的外貌,而是,刚才,他略显神经质,莫名其妙的动作,好像遇到了什么*怪似的。还有就是他那,一身并不便宜的西装和名牌皮鞋,以及,他一直小心翼翼放在身边的那个鼓鼓囊囊的真皮背包。
凭多年闯荡江湖的直觉,她暗忖,这位看上去,很像,一个已经遇到麻烦的生意人,正处于两难处境,心急火燎,犹如惊弓之鸟,落网之鱼。但心气没有彻底松懈,包里必定藏有秘密,当然一定会是有关钱财的秘密。
一瞬间,“钱财”二字,犹如闪电,或者彩虹。
让她略带忧伤的一双大大的眼睛,蓦地掠过了一道光,贪婪的光。并且,她瞬间就打定了一个巧妙的主意,做完这一票,就洗手不干了。
---------------未完待续